张起灵抬起眼看他,沉默了一会。吴邪忙道:“不方便的话就算了。”
“你看吧。”他把相机递给吴邪。他只是怕相机里的东西太过残酷让人不舒服。
吴邪开始一张张地往后翻。前面都是今日的景色,翻了大约三十多张,画风陡转。
硝烟、残砖剩瓦、尸体、悲痛欲绝的脸庞。无数无数的灰暗色调的人间炼狱。
看到此他方明白了,张起灵之所以这一身风尘仆仆,是因刚从还在战乱中的国家脱身。战地摄影师。
他曾经觉得照片是没有厚度的。产生于工业文明,撑死了算也不过三百年的历史。而画,从三千年前就开始,壁画、瓷器上的雕饰、象形文字、楔形文字。无一不是画的痕迹。
但那一刻,却觉得手中的相机,似有千斤重。
☆、伊斯坦布尔
吴邪很早就醒来了。轻声掀开帐篷,霞光大好,草原上的早风有些凉。云雾依旧环绕着乞力马扎罗山顶的白雪,形成云盖。身后传来帐篷拉开的声音,吴邪被这美景一扫昨夜的阴郁,回头笑着:“早上好。”
张起灵方醒还有些混沌,被这清爽的笑容和有些刺眼的朝霞晃了晃,轻声道:“恩,早上好。”
收拾好东西乘上了大巴,一路颠簸到了市区的飞机场换乘飞机。
当日傍晚,他们就抵达了伊斯坦布尔。比起这个名字,吴邪总是更喜欢叫它:君士坦丁堡。古拜占庭帝国的首都。世上唯一一个地跨两大洲的大都市。从飞机上俯瞰,正是黄昏时分,常见的红砖顶,浅色的墙被落日漆上了鎏金的色泽,七八只海鸥朝着太阳的方向飞去,海面上粼粼的波光透露着沉静与古老。飞机投下的阴影似乎是神话里的海中神兽在海中蠢蠢欲动。
吴邪看的心中有些触动,这个从年少起就深藏于心的地方。终于抵达了。
自己竟然有幸与这个人一起抵达。忍不住看了看张起灵,他似乎总是睡不够的样子,上了飞机也一直在睡。垂着的睫羽被窗外投进的夕阳染上了萤泽,干净瘦削的脸庞。
依旧是记忆中好看的少年模样,却又比记忆中更加好看了几分。
张起灵张开眼睛的一瞬,吴邪知道自己应该移开目光了。明知道,却像被这座城市施下了魔咒。他移不开目光。
“Vasileousa Polis。”张起灵看着远处的灰白色钟楼被夕阳镀上金,呢喃。钟楼比周围的建筑都高些,像是高傲的王冠。
“众城的女王。”吴邪不自觉地道。这是伊斯坦布尔的别称。在飞机起飞前就他就已经订好了旅馆。两人并肩走在宁静的人行道上。不远处的复古风格的一处建筑写着"hotel",吴邪对比了一下照片,没想到这么轻易地就找到来了。
安置好行李后两人都洗了个澡。瞬间神清气爽不少。酒店的浴袍是浅蓝色的,别出心裁得契合了这个城市悠久而忧郁的气质。吴邪洗完澡,站在落地窗前擦头发,看着黑色一点点吞噬掉日暮的余晖,看着城市街道的灯光,一盏一盏地渐次亮起。
就是这个地方,有着40多座博物馆、20多座教堂、450多座清真寺。分散这个城市的各个看似不起眼的角落。突然想起那句: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不论是古今中外,宗教的生命力总让人叹服。
或许,宗教最大的魅力,在于追求生命的不灭。不论是印度佛教的六道轮回,还是基督教的天堂地狱,核心都大抵是相信人的肉体消亡后,灵魂另有去处,或地狱,或天堂。而不是完全地消散如烟。这样的话,只要时间的轮回足够长,所有分离逝去的人,终将相遇重逢。
☆、心意
张起灵洗完澡,也走近窗户,望着博斯普鲁斯海峡,在夜景中轮廓有些模糊。整个城市流动着华彩的光,来往交错的电车与汽车,仿佛是这个城市血管中不息流淌的血液。
“小哥,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吴邪转过头问,张起灵的浴袍穿得随意了些,锁骨下的景色只是不经意一撇便让吴邪热了耳郭。
“你呢?”张起灵擦着头发反问。
“艾哈迈德清真寺。最想去的地方。”吴邪转向窗外。
“蓝色清真寺。”张起灵道,他也曾有所耳闻。
“我是个半吊子的画家嘛,自然对色彩要痴迷些,蓝色清真寺内墙壁全部用蓝、白两色的依兹尼克瓷砖装饰。进入的人,如入冰雪圣地。我听闻,那里涵括了所有的蓝色。因为光线阴影的作用,从最浅的蓝色到最深的蓝色,全部可以在那里找到。”吴邪似乎双眸带光,像个不经世事的顽童。
晚餐是虽说是自助的形式,却豪华得令人瞠目。几乎涉及了亚非欧三地的特色菜。每一道都精致得可以直接拍照上美食杂志。吴邪抱着好奇心饮了第一杯茴香酒后就一发不可收拾,接连又饮了七八杯。
茴香酒味道甘甜,气味有些浓郁刺激,但对于喜欢它的人来说却如同毒品。张起灵吃完牛排的时候,吴邪已经醉了四分,拿着大号的啤酒杯,起身要去打茴香酒。连步子都不大稳当了。
张起灵有些无奈,,拦住了已经分不清东南西北的某人,打包了一份芝士蛋糕。把吴邪带回了房间。
餐厅到房间隔着长长的走廊,还是文艺复兴时期的风格,灯光下有些幻境的感觉。果然这个地方,凡是有年岁的建筑,几乎都是一座博物馆。
扶着已经醉得笑嘻嘻的吴邪,他比想象中的还要轻些,气息里还满是清冽的酒香。
“张起灵!”吴邪突然指着不远处的一根石柱正气凛然地喊道。周围来往的行人都停住了脚步有些讶异地看着这两位身着西装的年轻人。张起灵不习惯他人的目光,一时有些尴尬。拉着已经不安分的某人,加快了脚步。
吴邪在半醉半醒间,似乎又回到了高中的操场。他在操场旁的白杨树后的长椅上看书,阳光有些刺眼。目光却不时地游离书本,看向在操场上挥汗如雨的某人。张起灵所在的球场自然是围满了女生。她们可以大声地喊着加油,丝毫不掩饰她们的心情。而自己只能这么,像个小偷一样地看着。
他当时手上的书应该是《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看着这样的故事,也觉得自己的苦涩并不算什么了。喜欢一个人,并不一定要以占有的心情。无所求的时候,便不会觉得失落负累。
可是·····他本应该过了这样毫无所求地爱着一个人的年纪呀。
张起灵不过是少年做过的绮梦。他早就应该忘怀的。像父母期待的那样,爱上一个好姑娘,结婚生子儿孙满堂。
可是为什么。吴邪睁开眼,模糊的视线渐渐对焦,是张起灵略带忧色的眉宇。他在草稿纸上演练过无数次,却依旧不敢画上画纸的这双眼睛。深得像是黑巫术。
为什么还是觉得,喜欢这个人的心情,像是夏日的湖泊,满满地就要溢出来了;像是海啸,平静地在深处酝酿,即将,要把一切都吞噬掉。
张起灵是何等通透的人。自飞机上吴邪的失态,他就猜到了几分吴邪的心意。
仔细想来,自己向来对人事不挂心,却能记得住吴邪的名字。世上那有那么多的巧合呢,所有的偶然都是必然。而他们的重逢,也是由宿命之手干涉的结果吧。
吴邪正睁开琥珀色的眼,醉意朦胧地向他,眸子泛着水光,似乎有爱,似乎有恨。
吴邪的眼睛很会说话,似乎眼底有笔墨,能书能画。而自己碰巧都看得懂。
他不曾占有过什么东西,孑然一身至今,品惯了孤独的滋味也觉得无牵绊一身轻松。他不曾爱过什么人,所以自己都不知晓,此刻心中这五味陈杂是为何。
可心底有一个声音再问:“你在害怕什么?”
他害怕什么?太多了。害怕过于亲密的关系,害怕束缚,害怕自己无法掌控自己的心,害怕付出甚多却血本无归。他自小就自我判定,自己是没有爱人的能力的。
其实就是害怕失去罢了。干脆让自己一无所有。这样便没什么可以失去的。
☆、破土
窗外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是《流浪者之歌》。张起灵一时失神,这首歌,他记得。高中图书馆闭馆时每次都放这首歌。
他自幼就没有父母,家族中有几个长辈轮流照顾他。十五岁上高中后几乎就完全独立的生活了。
他最讨厌的就是寒暑假。有大把大把空白的时间无处打发的感觉,远比忙碌要更加让他不适。漫长的寒暑假里,图书馆是唯一打发时光的地方。
假日里图书馆里除了昏昏欲睡的管理员,剩下的人并不多。张起灵总是随意地挑三本书,然后坐在靠窗的位置,那个位置可以晒到下午三点的阳光。那个时候他可以在阳光下睡一觉。
图书馆是一栋老式的教堂改造的。外表漆刷之后看起来还是挺新的,但内部却能清楚地闻到那些年代久远的松木因为雨水、虫子的侵蚀散发出的气味,楼梯踩上去会发出令胆小女生惊心的吱呀声。三楼的穹顶上还留着一些斑驳的基督教壁画,已经难以辨认出画的是什么,水渍的痕迹像是印象派的晕染。顶尖的玻璃窗被灰尘掩盖地失去了本来斑斓的色彩,只依稀地漏进些许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