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他脱完西装裤,就把浴室的干燥的白色短毛巾围一圈在腰际,也算是符合耶稣的设定。
“这样可以吗?”他转过身问被画板挡着半张脸的吴邪。
“可····可以了。”吴邪似乎有些受不住这么大的视觉刺激,“辛苦你了。”
“没事。”张起灵走到墙边,踮起脚做出悬挂的感觉,他还记得那日在教堂看到的耶稣像。伸展开双臂,像被钉在十字架上一样,微微低着头,垂目。
阳光正巧在他的左手边,似乎左手中握着的是仅剩的希望。睫羽素黑,微长的刘海斜斜地遮住了一边的长眉,阴影打下来,把眼眶修饰出东方人难有的深邃。略微苍白的唇有些干,让人忍不住想割破自己的手腕,把温热的血液滴在他的唇上、喂进他的口中。如果东方真的有耶稣,大抵也就是如此的模样。美好,让人想摧毁,也让人想舍弃自己的生命去与之救赎。
吴邪一时间被震撼地有些说不出话来。他张了张口,又闭上,紧张地抿了抿嘴唇,专注的开始在画纸上勾勒。
☆、耶稣
每一个热爱自己从事的事业的人,都会有常人难以企及的专注。他微微皱着平日里常常因为笑意而舒展的眉宇,整个脸部的轮廓都跟着硬朗起来,看起来是一个能独自披荆斩棘的梦想家。
他的手在画纸上飞快地转变勾勒,满地都已经是橡皮的细碎屑,在原来定型的基础上不断填充更多的细节。只是半个小时,但与他似乎又亿万光年那么漫长。他打完型,常舒一口气:“小哥你休息一下吧。”他知道长久地点脚抬臂姿势有多累,就像做瑜伽一样,如果长久地保持一个姿势,时间越久越累。
张起灵点点头,把身体放松了下来,身体上确实已经起了薄薄一层汗水。他走到窗边又斟了一杯红酒。然后又斟了一杯走过去给吴邪。吴邪的右手还在画纸上画着,说了声谢谢,当作白开水地一口气喝光了红酒,喝完之后自己也有些懵了,抬头看着张起灵,发现这人向来冷清的脸上还挂了三分笑意:“以为是水?”
吴邪砸吧了一下嘴,笑道:“是呀,这么喝浪费了。”
吴邪终于打好了形,拿起颜料色盘的时候,手竟然有些颤抖。他觉得心里面有澎湃的山河,带着呼啸奔涌而来,连调色盘上的色彩都幻移了几秒,才寻找到正确的位置。
张起灵已经又走回去,几乎分毫不差地摆回了那个姿势。唯一不同的是阳光漫过了他的小臂,清晰地照出皮肤下的筋脉的形状。比一般的模特都要专业。
吴邪成名之后一直都是画风景画,便甚少与人体模特打交道,但以前在美院修习美术的时候,还是多多少少接触过人体模特的。人体模特在中国是一个很尴尬的职业。
中国的文化不同于西方,自最初就有对人体的崇拜,人体的绘画几乎贯穿了整个西方的美术史、神学史。而中国传统的文人画,山水花鸟是主导,即使偶尔有人物画,也多反应世情风俗。所以在陌生人面前展露自己的身体,于中国人,其实是一件羞耻性很大的事情。哪怕只是面部模特,要承载画者那样探究专注的目光,并且保持自然保持不变,也是十分困难的。
那是一种,任人鱼肉的感觉。许多人最开始从事的时候,都如坐针毡。
吴邪把这个人的身体一点点填充上偏白的肉色,用最细的笔勾勒出轮廓与阴影的变化,画布很大,所以他几乎可以细致到每一缕黑发。
他主修印象派,所以并不是很熟练这种偏现实画派的手法。然而技巧在任何时候,都远比不上心情重要。
一副画,浸透着画家的情感,你传递的情感有多少能够传达到观者那里,你这幅画便有多大的感染力。梵高的向日葵之所以不朽,只因,哪怕隔着相框,隔着画布,你依然能感受到,向日葵身上那炽热的要灼伤人的眼睛的阳光。那种热烈的心情,让人隔着时光,也感同身受。
而吴邪此刻画的是张起灵,却又不是张起灵。他画的是自己自年少起便做的一个梦境,画的是自
己无法舍弃不愿遗忘的执念,他画的是自己所有的爱。
他的额头也能渗出了汗水,手中依旧一刻也不停歇地涂抹着色彩。这人的颈,肩膀、胸膛、手臂,微微收紧的腰腹,利落笔直的长腿。他似乎是中了魔咒,眼睛片刻也无法从他身体上移开,只能用余光看着画纸上的色彩。
不知不觉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从正常意义上看并不算漫长,但两人都已经汗流浃背。
已经是中午了,吴邪打电话让前台送午饭过来,顺手用手机放了一首歌,《Aeon》,舒缓的钢琴瞬间抚平了午后的闷热,提琴的和鸣悠远而沉着,鼓点像来自远古一般,却又积蓄着极大的力量,清澈中略带沙哑的女声轻轻哼唱,越来越激越的音乐声,忽而又回归宁静,变成午睡前母亲哼唱的小调,直至停息。
“吴邪,你打算画怎样的背景?”
“我刚刚也没想,但这首歌突然启发了我。但是这种平面的背景太无趣了。”吴邪沉吟,突然想起了什么。窜起身去画夹里翻找。
他在东非大裂谷画过一副风景画。暗沉色为基调,类似中国三峡的地理构造。两山夹岸,一江脉脉,天空是阴沉的,却又一束束如水的阳光倾泻下来,一半阴影一般光明。
如果把这两幅画重合在一起的话,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震撼效果。
吴邪找出那幅画,放在画布旁作对比。想象着若结合在一起的话会是怎样的景象。
很难形容那种感受。以前在大学上艺术理论的时候,老师曾说,灵感这一词的本意就是神灵附身。
那一瞬间的灵感,仿佛是接收到了神灵的旨意,他借助凡夫之手,达成他的愿望。他当时呲之以鼻,此刻却觉得再贴切不过。连光线的走向、阴暗的比例都完全契合,仿佛这两幅画本身就是一体的。吴邪愣愣地默然了好一会,他画风景画的时候,总是能预料出自己画出来大概是一个怎样的效果,然而这一次他完全没办法,想象出,他只隐隐地觉得这大概是他绘画生涯中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了。
但不知怎么得,他突然不想画了。
他隐隐约约地觉得这幅画,有不好的寓意。受难的耶稣,被鲜血淋漓地钉在十字架上,代替这如蝼蚁般的芸芸众生,受着世间最最沉重的苦难。他明明是无罪的,却为何要背负那么多的东西?只因为他仁慈,只因为他善良,只因为他智慧,世人就榨取他、践踏他、诋毁他、折磨他,让他去承受那些罪孽的惩罚?
他的眼角突然有仓皇的泪水滑落,自己都讶异自己这满心的愤懑与悲苦,从何而来。如果真的有轮回转世,那么他想自己一定是忘记了什么,忘记了什么十分十分重要的事情。
“怎么了?”张起灵走近。
“小哥,你相信吗?“吴邪笑了,泪水却又溢出来,顺着方才被吴邪掩饰掉的痕迹:“我看到这幅画,突然感觉自己,似乎轮回中的每一世,都在追逐你。等你回眸、等你驻足。但是每一次你都背负很重的东西在这个世上行走,你不能停下来,也不能把身上的重担分给任何人。我一直追,却也只能看着你孑然一身地越来越远直至完全消失。我感觉自己永远都无法并肩与你做任何事情,因为你从来都在我触及不到的那个世界里。”
张起灵看着那两幅画,竟然觉得眼眶也有热意涌动,他有些无措,伸手去拂吴邪的泪,他眼角还沾染了白色的颜料,混着泪水一抹开,留下浅白的痕迹。他不知该怎么去回应吴邪的话,因为他从心底也觉得吴邪说的事情,让他感觉熟悉。
他莫名地对吴邪有亲近感,习惯他的存在,似乎两个人这样相伴了很久很久。他并非是宿命论者,但很多时候他看着吴邪,比起全然的亲近,更有一种,想触碰却忍不住收回手的感觉。如果不是那次突发事件,他可能永远都只和吴邪做知音、做挚友。他似乎隐隐地觉得,不能把吴邪,牵扯进自己每日置身的危险中。
他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那个人安稳、喜乐,就算从此以后他的安稳喜乐,与自己无关也无妨。
☆、最好你忘掉
吴邪心里想:如果明天就要分别。那么这便当作梦境一场。
你记得也好,最好你忘掉。
是呀,你忘掉吧,我记得就好。
我可以此生,就以与你的记忆为食。然后若你能平安到老,我也有幸先你而去,我也会写一封长信。写一写我们之间的故事,从不知愁的青葱年少,绵密冗长的思念像是雨季的雨的时光,到数年之后异域他国的重逢相遇,戏剧般地就携手共度了一段远离原本生活轨迹的时光,以及之后的他还不能够预测的事情。
他上次听到张起灵在卫生间接电话,尽管压低了声音吴邪还是听见了,似乎很严肃地在商量工作的事情。而吴邪手机新闻上第一条大标题,就是伊斯兰国的恐怖暴动。不用再多联想,也能明白了。他知道结束这段旅程,张起灵的下一个目标,是这个无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