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脚刚一沾地,屠苏便无力自持,膝下一软险些栽倒,幸而陵越眼明手快托了他一把。百里屠苏抬头看了他一眼,借力稳住身体,盘膝坐于地上,双手结印闭目运功。然而只那一眼,借着轻薄月色,陵越已看清他眼底有如血红光。
陵越心中蓦然一动——倒并非觉得凶煞可怖,只莫名感到熟悉,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然则不待多想,他又看见屠苏不着衣料的臂弯正血流如注,看来伤口不浅。陵越有心上前相助,却见屠苏身周隐约笼着一层焰光,却是先天护体灵力正在流转。
陵越心知此时不可贸然相扰,便在周围捡了一些枯枝枯叶堆在一起,取出火折子点燃,坐在一旁静静看他。火红焰光中,屠苏黑发玄衣如墨,面色却苍白似雪,整个人看上去清冷干净,又剑意凛然。
陵越抱着手,看着屠苏因痛苦而深皱的眉,浑不知自己眉心也纠结出一道川纹。那些口耳相传的江湖往事此刻又在脑中回响,百年前曾大破翻云寨、独战孤魂双剑的英雄侠少,与今夜刀林箭雨中孤身迎敌的青年渐渐重合在了一起……
篝火毕啵炸响,在静夜里听来格外分明。半晌,百里屠苏才睁开眼,他额头鬓角俱是冷汗,点漆似的眸子里血色仍未褪尽,气息却平稳了些许。他抿了抿发白的唇,拾起脚边的剑就想站起来。
“不忙,你先包扎伤口。”陵越出声阻道。
百里屠苏这才恍然忆起,低头瞥了一眼左臂上的箭伤,动作熟练地撕下衣摆一段布料。陵越踏着一地落叶走到他身边,拿出随身携带的伤药瓷瓶,道:“暗器上多半淬了毒,凡事还是谨慎些好。”边说边将白色药粉倒在他皮肉绽裂处,抬手运起五色辉灵疗伤术法,将自身灵力灌注于他伤口。
“小伤罢了,无需劳烦。”运功未完,百里屠苏便缩回了手,眼神闪烁不定。
陵越心中微感无奈,只得收回手道:“血已经止住了,伤未见骨,休养两日便好。可惜我修行尚浅,若是师父在此,当可立时痊愈。”
“你天生慧根,习武进境已远超旁人,不必妄自菲薄。”百里屠苏低声道。他将布条在臂上一圈圈缠紧,然后用牙咬着一端草草打了个结,陵越看他动作不便,几番想上前帮忙却又觉不便插手。
待处理完伤口,百里屠苏已是满头细汗,放松身体靠在背后树干上,长出了一口气。
陵越与他相对而坐,夜风细细拂过,头顶树叶窸窣作响。静了片刻,陵越问道:“恕我冒昧……你与焚天门究竟有何仇怨?不知我可否相助?”
百里屠苏眼神复杂地看着他,嘴唇微掀,似是在斟酌言辞。随即,他移开目光,状似平淡地说:“此事说来话长……况且其中尚有隐情,暂不能相告。只是焚天门豢养妖物害人性命,我断不能容他继续作恶。”
陵越点了点头。忽而心中一动,问道:“对了,先前我房门外被人设下了结界……是你来过?”屠苏见他知晓,也不欲隐瞒,微微颔首默认。
陵越眉头微扬,诧道:“如此说来,那些人的目标真的是我?但不知所图为何?”
“那晚你在白马寺外被妖兽袭击,也是焚天门所为。”百里屠苏道,“云前辈可曾说过,你先天灵力极强?”
“师父说过。”陵越心中一沉,隐约猜到了些什么,“看来我屡次遇险,是因为体内灵力遭人觊觎,莫非他们是想……”
百里屠苏轻轻吁了口气,淡声道:“定是做有违天理之事。”
陵越一时默然,此事虽来得突然,但他向来心性沉稳,也并未感到害怕。陵越沉吟片刻,抬手抱拳,微微一笑道:“多谢。”屠苏摇了摇头,道:“我如何能够坐视不理。”
陵越只道他几番出手相救是因与云天青颇有交情,当下并未多想,又道:“不过……容我多言,焚天门在洛阳根深蒂固,势力庞大,绝不易与,你一人前往未免太过轻率。”
百里屠苏一手搭在膝上,低着头道:“我知道,今日是一时情急。”
陵越还想说些什么,却见百里屠苏神色骤变,伸手按住心口,手中长剑咣当一声跌落在了地上。
“你怎么——”陵越起身大步抢上前去,然后话刚出口,却被百里屠苏用力推了一把,“别、别靠近我!”
那一下劲力大得惊人,陵越竟被他推得踉跄了几步。百里屠苏扶着树干借力想站起来,终因功体大乱力气流失,双手撑着地面单膝跪倒,老树被他摇得满树叶子哗啦啦垂落。陵越下意识地想去助他,然而脚步刚动,却见屠苏一把抓起长剑横在身前,哑声道:“别过来!”
陵越又惊又疑,他不明白百里屠苏分明痛苦万分,为何一脸戒备疏离之色。然而在屠苏眼中,透过熊熊燃烧、几欲摧毁他所有神智的光焰,依稀看见的是少年时那场毕生难忘的比试,他怕极了陵越接近自己,更怕自己控制不住身中煞气,将生平最亲近之人重伤剑下。
别过来……你别过来……
百里屠苏攥紧了胸前衣襟,顷刻间已是汗流浃背,他口中无意识地低喃着这一句,直觉浑身煞气随时便要破体而出。意识混沌间,按着地面的手深深陷入泥土之中,然而下一刻却被人拉了出来,用力握住。
“凝神定气!”陵越只道他是走火入魔,托住他腋下想将人抱起,却因屠苏极力挣扎而双双跌倒,狼狈地摔在一起。
百里屠苏此刻煞气嗜体,浑身如被火炙,靠近自己的怀抱似有清凉熟悉气息,身体本能地觉得依恋,然而残存的意识却在提醒他不可靠近。屠苏抬手想推开陵越,无奈实在气力不济,只能颓然地落在陵越肩上,反被他一把握住。
“我……唔!”煞气毕竟久未催动,此刻发作起来极为蛮横,灼热劲气在胸腔中冲撞,痛得百里屠苏汗如雨落,一双眼眸红得惊人,仿佛浸染血光。陵越不觉怔住,转眼肋下已挨了狠狠一击,原是屠苏借着狂煞之力推他,陵越一时不防,疼得倒吸凉气。
陵越一腔怒气上涌,说不清是因无端被打抑或被人防备抗拒,然而那股怒气很快化作心尖几许怜惜。陵越一个翻身将人压在身下,两手按住他肩膀,双腿制住他腿弯,顺势运起禁锢之术,将百里屠苏牢牢困在自己怀中。
“别动!闭目调息!”陵越沉声说着,内力凝于指尖,而后源源不断地抵着他后心送入。百里屠苏猝然睁大眼,紧紧将他盯住,血红眼眸中满是震惊之色,陵越毫不退避地看着他,却隐约看见他眼底深处一抹哀伤。
百里屠苏不再挣扎,而是闭上眼偏过头去,身体彻底放松了下来,牵引着那一缕外来的灵息流过自己四肢百骸。陵越听见他拼命压抑着的粗重的喘息声,以及那擂鼓般分明的心跳声,一时也分不清究竟是自己的还是他的,只得腾出一只手来,抚着屠苏的背脊一下下替他顺气。
两人便维持着这般紧紧相拥的姿势,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凉风吹过,早被汗水浸湿的衣衫冷得渗人,陵越才回过神来,重重舒了一口气。手掌触及的肌肤不再似方才般火烫,却也冷得不寻常。陵越将身子撑起一些,屠苏抖了抖,下意识松开扣住他肩头的手,陵越方才觉出肩膀被已掐得生疼。
然而下一瞬,两片冰凉却柔软的嘴唇飞花点水般轻擦过他脖颈,“我没事……师兄……”
陵越只觉脑中轰鸣,霎时一片空白,心因着这一声不知所指的称呼而狂跳起来,微弱气息掠过自己颈间,腾地烧了起来。“你说什么……”陵越低头看去,只见身下那人紧闭着眼,面色虚白委顿,口中喃喃有声,冰冷的双手不住颤抖——
显是魇住了。
☆、人间别久不成悲
陵越从未见过这样的百里屠苏。
初见时郊野深林他救他性命,再见时高阁楼头他横剑退敌,深更月夜他独闯虎穴。可眼下这个剑锋般的神秘青年却躺在自己怀中,气色虚弱,姿态柔软无害,陵越不由得想起幼弟十岁上时顽皮惹祸,被父亲施以家法,一顿竹杖打得坐卧难安,委委屈屈趴在榻上,疼得狠了便死死攥住自己的手不放。
眼前的青年于街闻巷议中早历尽百年春秋。然而许是人在昏迷之际更显脆弱,陵越看着他不住轻颤的眼帘,恍惚竟觉得再熟稔不过,自然便将他看作了同辈之人,况且单从样貌上看,他兴许还比自己年小几岁。只是偶尔想起那双眼眸清醒时的神光,到底是沉淀了许多风霜。
屠苏的煞气发作过一轮,浑身气力早已流失殆尽,两手顺着陵越的肩背无力垂落。昏黄火光中,他两弯睫羽沾了细碎的汗珠,一时牙关紧咬,一时又双唇开阖似在低语,陵越附耳去听,却听不分明。
“……屠苏?”陵越犹豫了半晌,头一次自齿关间吐出他的名,却是未见回应。
而那人梦中呢喃反反复复,能清晰入耳的只有两个字——“师兄”。
陵越自是不知他所唤何人,但观此情态,心道定是于他至关重要之人。陵越想了想,在那双手摸索着扣住自己指掌时,用力地反握回去,安抚道:“别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