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百里屠苏于迷梦中镇定下来,呼吸也平缓了许多。陵越放下心来,放开他坐起身,后背靠上树干的一刹那倏地感到浑身疲乏,想到今夜实是折腾了好一番。他低头看了屠苏一眼,将人抱起些许,让他头枕着自己的腿仰面躺着,自己则放松身体向后靠去,闭目休憩起来。
明月高悬,夜深人寂,身畔篝火温暖如春。陵越酣然入梦。
梦境清凉悠长。
——“同门切磋,并非全为高下之争。况且也可借此一堵旁人非议,今日若不能服众,此等流言亦会伤及师尊颜面。”
——“可是师尊严令在先……”
——“今日只比剑招,不比内力,点到为止即可。师尊若有责罚由我一力承担!师弟多番推辞,莫非当真怕了不曾?”
——“大师兄亲自邀你,你竟还推三阻四?”
——“接过这把剑,与我一战!”
——“师兄既执意比试,屠苏不敢不从。”
……
——“屠苏师兄这一趟回来以后,就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非常远……那到底是有多远呢?”
——“恭喜师兄。”
——“何喜之有?我曾经,败于一人剑下,自此以后,再也无缘一战,心中虽存憾恨,亦是输得口服心服……”
——“若有朝一日我当真执掌门派,于心目中,早已定下执剑长老之人选。”
——“此去一别,师兄与芙蕖都要保重。”
……
——“恕老朽直言,掌门执掌天墉城已有十年,门中却始终未有任命执剑长老,于礼法恐怕不妥。何不在年轻弟子中选出德才兼备之人,继承此位……”
——“长老不必多言,此事陵越自有计较。”
——“望掌门三思!”
——“我天墉城自紫胤长老后剑术始兴,剑法若是落于人下,如何担此重责?自今日起,但凡能胜我一招半式者,不论辈分高低,执剑长老之位便由他继任!除此之外,勿再赘言!”
……
——“原来,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
陵越猛地睁开眼,梦境中纷杂人语尽皆化作一股清风,山中老树婆娑作响。他发了好一会儿怔,散乱的神识才一点点聚拢来,然而任他努力去想,都再想不起梦中情形。只余掌心中冰凉的汗水,和满腔沧海桑田风云聚散的苍凉慨叹,不知从何而来,却是格外真切,挥之不去。
古有一梦黄粱之说,今夜短短梦中,竟似已看遍浮生悲喜。只可惜梦影雾花,最是缥缈易散。
“你醒了。”百里屠苏坐在火堆边,面色已恢复些许,眸光越过窜动的火舌,静静投在陵越身上。
“……嗯。”陵越站起身来,抬头望见天际月色渐隐,疏星淡薄,想来已近五更天。陵越问道:“你好些没有?”
百里屠苏点点头,刚欲开口,眼神却忽地一紧,右手迅速无比地抓起地上的佩剑。
“怎么了?”陵越话才出口,便也隐约听见远处纷沓而来的脚步声,应是有人正沿着山路朝这边走来。陵越立时大步上前,聚力挥掌,以掌风将尚未燃尽的篝火扑灭,再踢过一蓬枯叶将焦木掩住。百里屠苏已跑出几步,回首朝他低声示意道:“这里有个山洞。”
山洞入口狭窄,恰恰仅容一人通过,洞口长满灌木,上方粗壮的藤蔓密密匝匝垂下来,织成一张天然帘幕。陵越紧跟他身后,侧身挤入山洞,心中暗自惊叹百里屠苏洞察敏锐,江湖阅历远非自己可比。
不过陵越心思谨慎,又伸手攀下一些茂密树枝立在外面,将洞口遮得更隐秘些。
两人并肩站在山洞里,噤声凝神,不多时便听见脚步声到了五丈开外,粗略数来约莫有七八个人。透过枝叶间隙,看见几名焚天门众正提着弯刀,在附近四处搜寻。陵越与屠苏对视一眼,自有默契,同时屏住了呼吸。
“累死老子了,大半夜的放着美娇娘不抱,抛到深山野岭干这等苦差事!”
“谁想来啊!但是堂主的话你敢不听?要不你试试现在空手而归,就算郁璘大人不罚你,堂主那三百鞭子肯定少不了的!”
“……不说这个。倒是堂主要抓的那个年轻人,到底什么来头?”
“嗨,这个你们肯定不知道!上次门主闭关的时候,我好像听他说起那个人天赋异禀,生来就有灵力,要是能得到他一身功力,门主练功就事半功倍了!”
“原来这么神啊!说起来,这次见到郁璘大人,比闭关前更加厉害了,不知道是不是大事已成?”
“哪里有那么简单!门主需要的四件神器还没集齐,虽然已经有了那个什么剑,哦焚什么剑,但是剩下三样……”
耳听那脚步声正渐行渐远,山洞中却蓦地“咔”一声响,竟是百里屠苏单手将一块凸出的山石硬生生掰断。陵越心下一惊回头看去,山洞里一片昏暗,看不清他神情喜怒,只依稀看到他胸膛剧烈起伏,呼吸急促令人心惊。
“那边什么声音?”
“走,过去看看!”
百里屠苏手腕一动,几乎便想要拔剑冲出山洞去。陵越虽不懂他因何骤然动怒,却深知此时他有伤在身,冲动行事绝非良策,便迅速贴上前去,左臂用力箍住他腰间,右手将他的口鼻蒙了严实。
“哎?什么都没有啊!你是不是太疑神疑鬼了!”
“呃,可能是山中鸟兽吧,走吧走吧,累了一整夜,回去好好舒坦舒坦!”
“对了,你刚刚说的那把剑,我听过是上古凶剑之一,门主好像找了很多年,是从哪里得到的?”
“哈哈,我说是从土里挖出来的你信吗?”
“……臭小子,你耍我呢!”
脚步声逐渐远去,很快就听不见半点声音,周遭重归平静。虽只过了不到半炷香时间,陵越额角都沁出了汗意,担心再耽搁半刻便要行踪败露。百里屠苏被他死死揽住,却一直极力挣扎,两人僵持之下都使上了真力,互不相让。
山脚鸡鸣唱晓,打破了薄雾笼罩的清晨,百里屠苏却突地卸了全身气力,陵越一时收之不及,险些带着他一起摔倒。右手指尖触及之处,只觉他面庞冰凉,嘴唇不受控制地战栗着。
“劳烦帮我……带我去一个地方……”屠苏斜斜靠在陵越身上,紧攥住他的衣袖,涩声道。
“去哪里?”陵越呼吸仍自急促,低声问道。
“我无法施展腾翔之术……你御剑带我,去找我的剑……”
千嶂重峦,万顷江涛,御剑浮云之端不过须臾光景。东方初日高升时,陵越依百里屠苏指引,带他御剑来到西北一处山间,此时晨光笼罩四野,草叶间的露水还未散去,展目只见清风飒飒高树萧萧,清泉湍湍鸟鸣幽幽。
百里屠苏一路狂奔,最后停在两座坟冢之前。其中一个已经被人挖开,深土被翻了出来,内中已是空无一物。另一个因有强大结界加持,未曾被犯,尚还完好如初。
陵越紧追而至,只见屠苏僵立原地,忽而无声跪下,低头抚摸着墓前那块无字的空碑,沉默若死。良久,他再也支撑不住,身子一歪晕倒在地。
长路奔波委实劳顿,可陵越万万没有想到屠苏会激动至此,几乎失控,大惊之下连忙上前将他抱起,迭声叫他的名,一面又运功为他调息。然而屠苏体内真气杂乱无章,像是有两股不同的力量正在互相冲撞,一似潺潺清流,一似灼灼烈焰。
“唔——”屠苏忽而闷哼出声,面露痛苦之色,嘴角慢慢溢出一丝鲜血。陵越连忙收掌,不敢轻举妄动,望见不远处有一间木屋,便将人打横抱起走了过去。
木屋门前种着几丛翠竹,幽静之外并无特别之处。陵越叩了叩门,见无人回应,门又未上闩,料想应是空屋,便索性推门而入。屋内陈设简洁,除窗格下略有薄灰落叶,他处却收拾得干净,显然是有人偶尔来此,虽不是长住,到底未将其荒废。
进了里屋,陵越铺开被褥,将人放在床上,又到屋后水井中打了一盆清水。烧水的间隙,陵越看见外间角落里放着一个木制的剑架,心里一动,将百里屠苏的佩剑放上去,恰好能容。陵越出了好一会神,只觉这间小屋处处透着熟悉,似乎曾在哪里见过,再想却又不明所以。他按了按眉心,去拧了一块热毛巾给屠苏擦脸。
百里屠苏平静了许多,不再难受得翻来覆去,呼吸却极轻,只异常安静地躺在床上。陵越想去探他的脉象,谁料还没碰到他的手腕,就被一股强大的内力弹开,震得他虎口发麻。这人竟连昏迷时都是全身戒备,不知他平日行走江湖,过的又是怎样的日子?
陵越拿着毛巾的手停在屠苏耳侧,低头看着他眼眶下两弧淡淡青影,心中不由得起伏难平。
突然间,屠苏眉心蹙紧,五指如电扣住陵越手腕,陵越以为他醒了,再看却仍旧两眼紧闭。“师兄……”陵越刚挣了一下,就听见屠苏声音沙哑地唤道。又是这两个字……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却仍在唇齿间辗转念着的名字,是谁?
这是在他心里的人,陵越想。
他抬眼看去,绿纱窗上竹影摇曳,门外是绵延浓翠的早春碧色,陵越却想起师父总喜欢在天光晴好时拎一坛酒,沐着清风安静独饮,美其名曰督促他练剑,实际上,每当陵越练完几遍,云天青早已睡得不省人事,酒坛子都滚到一边。然而云天青饮酒时不常说话,目光放得极远,天光云影都映在他眸中。陵越幼时不懂,常问师父在看什么,云天青半真半假笑道在看一个人,小陵越说这里荒郊野外哪里有人,云天青眯了眼,说,你心里有一个人,那便是眉间眼底梦里心头,如何看不到?你还小,长大就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