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陵越轻轻启唇,想念出那几个字,偏偏喉头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发不出半点声来。青年写完最后一个字,收回手慢慢攥紧,默然垂眸,几缕乌黑额发遮住了双眼。
桌上那四个字痕迹极淡,一点水渍转眼已消失在风里。陵越轻吁一口气,搁在桌上的手悄然攥紧成拳。
——百、里、屠、苏!
就在不久前,这间茶楼里还吟唱着这个名字,而他眼看着这四个字在青年手指下绽现,仿佛就听见那些凛冽剑鸣、铿锵风骨,穿越了经年的风霜,自岁月长河里溯流而来,簌簌落在耳边。那是一曲音韵,每个转折起伏都搅起心湖一圈涟漪。
那个本应随时光远逝的名字,本应活在传说中的人物……陵越却有种强烈的感觉,面前的青年正是百余年前那名侠义无双、一剑光寒的少年英雄。况且……既然与云天青殊有渊源,自非凡辈。
如此一想,心下反而镇定不少。陵越睁眼看向百里屠苏,发现对方一双清冽瞳仁也正看着自己,想称一声“百里少侠”,却莫名地觉得唤不出口,百里屠苏已心领神会般开口道:“直呼名字即可。”
陵越点点头,一时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好,忽而想起百里屠苏先前所说之话,便轻咳一声打破沉默,道:“尊师既与家师是旧识,不知是何方高人?”
百里屠苏神情瞬时复杂起来,眉峰微蹙,似是深蕴了激荡情绪,眼神却是一片寒凉,又带些自苦般的无奈。片刻后方轻舒一口气,涩然道:“师尊名讳恕我不能相告。再者他……恐怕不愿再认我这个徒弟。”
陵越虽不明就里,但看他神色孤寒,不由得心中一动,“何出此言?”
“我因对昔日一位同门心怀愧疚,多年来一意孤行,违抗师命,累他担心挂怀,却……至今无颜再去见他。”百里屠苏一字一句道,“是为不孝。”
陵越听得心情沉重,不知前因后果,也不知该如何问起,该不该问起。沉默片刻后,只得轻叹一声,安慰道:“但凡误会,未必没有解开的一天。”
百里屠苏不再说话,只是看住陵越的一双眼,只见那眸中神采清明坦荡,心中不禁生出一丝恍惚。目光渐渐像是放得远了,远得看见千里之外百年之前的,另一个人。
突然间楼板咚咚作响,数名男子大步走上楼来,一色的深色劲衣打扮,手拿弯刀。二楼品茶吃菜的客人纷纷被这阵响动吸引,看着他们阔步而行,面目凶煞,走到那两位青年的桌前,扬手将一个麻袋扔在桌上。
陵越看那几人神色狠厉,已知不是善与之辈,手不动声色按上剑柄,却看百里屠苏盯着那为首之人,面现嫌恶之色。一阵血腥味充斥鼻端,陵越低头看去,敞开的麻袋口露出内里物事——
竟是满满一袋染血的断指!
☆、剑光照空天自碧
陵越心头一震,手中佩剑几乎立时便要出鞘,百里屠苏却伸出手,轻轻按在剑鞘上。陵越不解地转头看去,屠苏朝他微微摇了摇头,眼神不见一丝波澜。陵越缓缓松开握着剑柄的手,心想百里屠苏与这伙人定有恩怨,却不知是何人因何事下这等狠手。
“就、就是他!”最后那人面色灰败,裹着纱布的手血迹斑斑,指着百里屠苏颤声喊道。话音一出,十几把弯刀白刃亮晃晃对着百里屠苏。
“妈呀,杀人啦!”茶楼中的食客顷刻被吓呆了,片刻后醒过神来纷纷夺路而逃,有个小女孩被惊慌的父亲落下,嘴一瘪“哇”地大哭起来。陵越见状大步上前一手将她拎起,运劲轻巧地抛到楼下父亲怀里。
为首那人云白素袍,如瀑乌发以绸带松松挽住,一副清秀温文儒生模样,气度却比身后一干彪汉沉稳许多,显是领头话事之人。此时他并未动手,只是将手握在腰间一杆碧箫上,目光在陵越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有些诧异,却也没说什么,而是略上前一步,朝百里屠苏冷声道:“阁下究竟何方神圣,为何伤我焚天门数十部下?”
陵越这才恍悟,眉头微扬,看向对座的青年。百里屠苏将浅啜一口的茶盏放下,眼也不
抬、眉梢不动地漠然道:“昨夜我已经说过。”
白衣书生将他上下打量一番,见他周身气度,亦不敢等闲视之,便拱手一礼,问道:“敢问尊驾高姓大名?”
陵越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桌面,先前那四个字早已消散作几点水渍。百里屠苏眉心攒紧,语气不耐道:“闲话少说。断指只是小惩大戒,若要不知悔改,休怪我手下无情。”
此话一落,那群汉子已被激得面红耳赤,刀一横就要冲上前来,唯有受伤那人两手颤抖地拉着身旁人的胳膊向后缩,显是怕得紧了。白衣书生冷冷一笑,快若闪电地抽出腰间玉箫,道:“尊驾既来者不善,我们也不用废话了,动——”
陵越眼见他指尖在箫身上一勾,心知必有机簧,心念电转间剑势已起,只听“叮叮叮”三声脆响,暗针尽数被他挡去,深深钉入一旁的墙柱上。百里屠苏稳坐不动,但见赤色剑光骤然一晃,书生闷哼一声,手中玉箫已凭空落到了屠苏手里,而屠苏右手长剑正架在那书生颈间,细细一线鲜血顺着剑身淌下,没入素白衣襟里。
“堂主!”焚天门汉子们眼见此幕,皆不敢置信地睁大了眼,既愤又怕。被唤作堂主的白衣书生抬起手制止他们上前,面色苍白却强作镇定,哑声道:“好快的剑,好强的内力。”
陵越随云天青习剑多年,而云天青其人虽生性散荡不羁,却最是痛恨阴诡险毒之辈。因而陵越从心性到剑术皆习得琼华一脉的清正,对此等行径也是鄙夷至极。他用布条垫手拔出墙上三枚暗针,见针尖发黑,显然淬过剧毒,便随手抛于地上,摇头道:“此等阴毒之物,害人误己,还是趁早弃之不用为好。”
书生看着陵越,玩味般扬起了嘴角。百里屠苏站起身来,长剑仍架在他颈间,剑锋贴着肌肤一寸不移,“回去告诉你们门主,我知道他所谋何物,但凡有我在一日,他便休想得逞,这个人他动不起。”百里屠苏手腕一翻,利落收剑,“害人性命之举如有再犯,定不轻饶!”
陵越虽不明就里,却也隐约听得大概,料想那帮人定是做了什么恶事。只是全然未觉,自己竟是已毫无保留地相信了面前相识不到一日的青年。
白衣书生抬手抹去颈间血迹,盯了那柄赤色长剑一眼,又若有所思地打量了百里屠苏片刻,忽而眼露笑意,弯腰谦谦一礼,道:“在下定将话传到,后会有期。”他扬手一挥,转身便走,步履翩翩,“今日这笔账来日一定讨还。”
手指被砍的手下战战兢兢凑过来,书生瞟了他一眼,淡淡道:“有眼无珠,回去自己受刑。”他边说边走下楼梯,忽而又回望一眼,笑道:“我想我知道你是谁了……韩巫祝,人生何处不相逢……”
百里屠苏不为所动,只是将茶水浇在剑上,洗去那一缕血迹,而后收剑入鞘,从容落座。
一行人气势汹汹而来,顷刻又灰溜溜离去。此时茶楼中人已走光,唯余屠苏、陵越二人,掌柜正从矮柜后探出半只脑袋,浑身抖如筛糠,“大,大侠,那些人……”
百里屠苏掏出一锭纹银放在桌上,道:“掌柜的,结账。吓走了你的客人,还望担待。”
陵越一番惩恶,正是畅快,见他要走心下竟是一紧,道:“你这就要走?”
屠苏背影一顿,道:“尚有要事。”
陵越斟酌着问道:“不知我可否同行?”
“多有不便,见谅。”百里屠苏轻声道,“明日午时可于悦来客栈见。”话说至此陵越自然不便多言,只点点头道:“那明日再见。”
屠苏向前走得几步却又停下,转身回眸,那一刹,映着楼外浓翠□□、飞花轻絮,陵越依稀于他眼底望见一丝柔和笑意。“方才你出剑助我,多谢了。”
“不值一提,理当相助。”陵越持剑抱拳,回以微笑。
百里屠苏走后,陵越独自在洛阳城中闲逛了大半日,心潮却是起伏难平。他一时想着云天青眼下不知云游何方,一时暗悔轻易应承却未向云天青问个明白,一时又想今日所历种种不寻常之事,思绪颇为纷乱。
不经意间,他掏出收在腰间的那枚剑穗,不由轻呼一口气,一手扶着栏杆,任桥下潺潺水声流过耳畔。低头看去,那暗紫色的流苏在十指间铺陈开去。他想,只待明日再见……
他与那人相识尚短交谈更浅,今日匆匆一晤,许多话都未来得及说,然而眼神相错之际,言语来往之间,却仿佛再熟悉、再信任不过。大抵茫茫世间,真有前缘命定一说。陵越抬眼望向天边落日金晖,不禁出神了片刻。
——与君初相识,犹如故人归。
入夜时,陵越到悦来客栈投宿,洗漱后歇下不久,便被房外轻微响动吵醒,甫一睁眼,就闻见一股奇异的香气。他自小修炼法术,耳力目力极佳,加之孤身在外愈加警惕,立时便猜到那应是师父讲过的江湖道上惯用的迷香。
陵越屏住呼吸,握住搁在枕边的佩剑,轻盈地翻身下床,便听见屋顶上和房门外均有脚步声纷沓而来,向自己靠近。长街上有人在打更,梆子声打破夜的沉寂,陵越辨认出来者约有三十余人,正思索对策,忽听得有人惊呼了一声:“啊,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