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已近后半夜,屋舍中灯火尽灭,唯有远处祭坛上六座石制灯台高高擎着长明火,苍蓝色的焰光自半空倾洒而下,映亮周围十丈土地。祭坛后阖目凝立的女娲神像手托清火,仪态万方,周身笼罩着柔和的白光,在茫茫静夜中更显圣洁高华。
百里屠苏遥遥望着女娲像,忽而忆起许多往事,“说来可笑,幼时心性顽劣,时常抱怨族中规矩繁多,不懂为何要对这座死气沉沉的石像晨昏参拜,焚香供奉。如今再看,心情却大是不同。”
陵越一言不发,只坐在原地安静地倾听着。屠苏叹了口气,道:“族人隐居深山,不问世事,无奈却屡遭侵犯,百年前便是如此。”
陵越知道他因今日之事心情沉重,亦微微一叹道:“怀璧其罪。”
“……怀璧其罪。”屠苏重复了一遍,只觉心头异常沉重,“确是如此。而当年母亲身居其位,亦有许多难处,如今我权杖在手,方才体会到她当日的心情……”
“倘若易地而处……”陵越突然插言道,“苍生大义与至亲至爱,二者你该如何抉择?”
百里屠苏意外地转过头,正对上陵越清朗眸光,在夜色中彷如两粒熠熠生辉的寒星,深处却是暗流涌动。屠苏摇了摇头,道:“未到抉择关头,心中尚无答案。”
道义不可背弃,至爱亦是难舍。倘若定要有人牺牲,他宁愿以身相替。
“那你呢?”屠苏斟酌再三,终是问出了这一句。
陵越闭上眼,摇头叹道:“于我?百年之前早已经历一回。”
曾经的天墉首席弟子,后来的一派之掌,陵越究其一生极重苍生道义。对私情非是心硬如铁,而是另有坚持,否则何来那昆仑山上一生相候,三途川下两世为人。
“如今的陵越呢?”屠苏轻声问道。
“如今的陵越,对此亦是无解。”陵越坦然答道。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静静坐在水边,听着夜风吹过湖面,掀起细碎的水波涟漪。远处,凤寄书养伤的屋子亮起烛火,依稀可看见风羽端着药碗进进出出的身影。
陵越看了一会儿,道:“看得出你很关心她。”百里屠苏道:“她对我很好,总让我想起一些故人……小婵,芙蕖,襄铃……还有晴雪……”他一面说着,手指轻抚绳索上缠着的花藤,“这些杜鹃花是寄书每日插上去的,从前小婵也很喜欢这样的秋千,常让我推着她。”
听他提起晴雪,陵越心下莫名一动,问道:“风姑娘救你之事我略有耳闻,现下她身在何方?”
“幽都。”百里屠苏神色黯然,低声道,“我负她良多,曾往幽都寻她却不得一见,只能隔着神殿大门交谈。”
陵越起身走到屠苏身边,两手轻轻握住他肩膀,低下头道:“无谓因此苛责自己。”屠苏“嗯”了一声,道:“我明白。”忽又问道:“乌蒙灵谷之事已了,日后你作何打算?”
陵越微微皱眉,神色不禁凝重起来,“尚未想好。”
屠苏心下微觉苦涩,低声道:“你有父母家人,不比我孑然一身,毫无牵挂。此间事毕,便无需一直陪我——”
陵越打断他的话,不由分说道:“我心中自有计较。”
“师兄……”屠苏还欲说些什么,陵越却突然伸手撩开他额前发丝,俯下身与他额头相抵,目光相对,咫尺间呼吸交错起落。
陵越背上笼着薄薄一层月光,眸中光华流转,如月下碧波轻泛。那一瞬,屠苏恍惚竟有要被吻的错觉,不自主地闭上双眼,耳根悄然发烫。鼻端花香萦绕,更夹杂着一缕清新的皂角气味,温柔旖旎,又教他觉得心中无比安定。
片刻后,陵越放开握着绳索的手,秋千因他的动作而微微晃动。屠苏睁开眼来,只见陵越淡笑道:“我心中决意之事,从未后悔过。”屠苏心中发酸,一时无言以对。
“夜深了,回屋休息吧。有些事……让我一个人想想。”
屠苏看了他一眼,紧抿着唇点了点头,起身自行离去。
那一夜,百里屠苏合衣枕臂躺在床上,望着窗格下缤纷花影,中天一轮冷月,无数往昔如潮水般自心头掠过,心绪纷乱无章。陵越一直没有回屋,直至鸡鸣时分,霜露渐白,隔壁才传来门扉轻响。
“师弟?”屠苏依稀听到一声轻唤,却不分明。他没有回应,过后便再无动静。
次日再见,两人虽各怀心事,却都状若平静,仿佛昨夜一番交谈半宿辗转全未发生过。
百里屠苏处理完大小事宜已近正午,见家中饭菜布好,出门欲寻陵越,忽听见窗外传来铿锵剑鸣。推门出屋循声而去,果然见到陵越正在屋后的空地上练剑。他只穿着一袭贴身劲衣,利落洒脱,一根青色布带将黑发束绾整齐,整个人显得挺拔英秀,意气风发。
陵越素日常用的佩剑搁在地上,手中所持却是前世天墉掌门为故人所铸之剑,屠苏远远看到,不禁唇角微扬。春夏交接的时节,漫山遍野都盛开着杜鹃花,一丛丛一簇簇,冶艳之极。陵越提剑纵跃,身形翩飞,剑风带得花瓣纷落如雨,虽是明媚春景,他手中一缕剑意却似秋风飒飒。
百里屠苏顿住脚步,凝神看去,陵越身法非他熟识模样,凌厉迅捷之外更有一股轻灵淡泊之意,直如行云流水一般。剑式套路虽无大变,几个关窍之处却与他在天墉所学不甚相同,想是紫胤真人所授虽源自琼华,却又经自己领悟,自然与云天青所教有些许出入。屠苏抱着手看了一阵,于那剑锋之上体会出几分宽和内敛,不由轻轻挑眉。
他记忆中的陵越只是那风华正茂的青年,丰神俊朗,平日里行止端方,手中一旦握剑便是脱胎换骨,自然生出一股凌人的自负和傲气,凛然不可轻犯。后来那个鬓染星霜、宽袍广袖,将一身傲骨炼作厚重雄浑,凝如山岳的天墉掌门,他却是未能亲见。
陵越身形陡转,剑尖向下斜挑,却又堪堪止住,停了下来,凝眉想着什么。余光瞥见不远处的屠苏,突地眼神一亮,扬声唤道:“屠苏!”
百里屠苏回过神来,才觉手心都出了薄汗,走上前抱拳道:“师兄剑法远胜从前了。”
陵越笑了笑,道:“这两日来,丹田深处隐约有一脉真气流出,想是记忆恢复,前世修为仍在。方才练剑,才知师尊和师父剑法同出一派,内中真意却有不同,一时有些错乱,难以继续下去。”
屠苏颔首道:“即便你我同出一路,也不完全相同。”
陵越上前两步,朗声道:“前世我二人相交八载,却只得一战,今日可否陪我演练一二?”说罢将手中赤色长剑倒转,剑锋对着自己,将剑柄递至屠苏胸前,这是比试中以示邀请的起手式。屠苏垂眸看着剑柄,神色犹豫不定,陵越又道:“我知道你所虑何事,无妨,即便是旧事重演,陵越早已非当日之陵越,你伤不到我的。”
百里屠苏亦为他话中坚定之意所感,动容道:“师兄既有兴致,屠苏不敢不从。”说着便脱下外袍随手掷在一旁,自他手中将长剑接过,手指拂过剑柄,继而牢牢握住。陵越足尖一挑,放在脚边的佩剑轻盈飞起,他一扬手接住,两人同时后退几步,各自守好门户。
陵越将长剑竖于胸前,摆的是守势,他此时亦不过弱冠年纪,却自然而然带上了前世的兄长架势。屠苏手腕轻抖,晃出点点绯红剑花,直刺陵越身上几处要穴。却听“嗡”的一声清鸣,陵越脚下纹丝不动,身前却已亮起绵密剑光,寒若秋水,云封雾锁一般将他罩住。
屠苏清喝一声,将内力贯于剑尖,骤然上挑,气势顿转凌厉,若狂风骤雨,直指陵越眉宇。剑身倏然大亮,红光暴涨,直如烈焰焚空,将陵越瞳眸中都映出一抹艳色。陵越并不正面相接,而是连连退后,手中长剑却越舞越快,渐有江河浩荡、波光浩渺之意,彷如惊涛将那一股焚炎都席卷入内,将那逼人剑气消泯,顷刻化得无影无踪。
陵越退无可退,一声断喝,立时反守为攻,手中剑气暴长,光如匹练,长河波涛骤然化作浩雪罡风。屠苏起初尚有担忧,不由便束手缚脚,渐渐地他也不敢轻忽,使上了十分全力。他们艺出同门,对方所使招式无不纯熟于胸,往往是攻势刚起已有守势,如此难分高下,便都催动内力相拼。周围花树纷纷被剑风撼动,红白粉碧的碎花乱落如雨。两道挺拔身影交错穿梭其间,翩若惊鸿,婉若游龙,金玉之声不绝于耳。
忽而屠苏纵身跃起,衣摆翻飞如鹰翼,长剑平削,挥出一弧明艳夺目的绯红剑光,向陵越天灵劈落。一时间只见漫天剑花,惊心动魄的红,如北地日落时分天边的火烧云,几欲将天地付之一焚!
陵越凝立如山,衣衫下真气鼓荡,不退不让,将全身功力贯注于剑端,先时护绕于身周的剑影瞬间聚拢,白光潋滟,似极昆仑山颠万年寒意,渊冰素雪一般,剑意刚成,寒冽之气便已透衣而入。只见陵越扬剑一挥,雪光脱剑飞出,与兜头斩落的焰光猛烈相撞,爆出耀目光芒,直刺得人睁不开眼,紧接着才是剑刃相击的铮然清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