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座坐的是几个中年汉子,从服饰和口音来看应是走南闯北的生意人,腰间别着短刀,精明干练。他们大口喝着酒,说起各自所见的瘟疫情形,都是面色沉重。
另一桌是个儒生打扮的中年文士,手边搁着一架算卦幡子,听到此处幽幽长叹,声音不大,周围的人却都听得分明,一时俱看了过去。他抚着下颔的长髯,道:“我近日夜观天象,卜了一卦,算出诸位所说的怪事并非人祸,皆因星象异变,不日将有天灾降临!”
一时间客栈里异常安静,商人们面面相觑,不知信是不信,又有人忍不住好奇地问道:“先生此话何解?”
那算命先生慢条斯理喝了一口茶,眼皮不抬地道:“角木犯血光,是千年难见的大凶之兆,恐怕……天魔将出!”
“啊!”众人不约而同地倒吸一口冷气,显然都被这句话吓了一跳。行商们最忌讳这些,纷纷摇头说着“晦气,晦气啊”。其中一名商人面色阴郁,将酒碗重重一搁,怒道:“哪来的江湖骗子?满嘴胡言乱语,迷惑人心!”
算命先生斜眼瞟他,嗤笑了一声,拿起幡子起身就走。客栈中所有人都望了过去,看那长衫包裹下的瘦如竹竿的身躯消失在门口,一声苍凉的叹息随风传来:“可笑世人愚昧,浩劫临头而不自知啊!”
“我看他说的倒有几分可信。”陵越忽而压低声音说道。
“师兄的意思是……”百里屠苏惊诧道。
“我们出去看看。”陵越霍然起身,大步流星地朝客栈外走去,屠苏来不及询问,只得紧随其后。
走到空旷处,陵越祭出长剑,轻轻一扯屠苏手臂,两人御剑腾空而起,落在不远处一座山峰之上。此时天色尚未完全黑下,浓郁的墨色自黝黑的山脊处向天空中蔓延开来,月影朦胧,漫天星辰却异常明亮。
陵越抬头望向夜空,朝东方扬了扬下巴,示意道:“你看角星可有异象?”
百里屠苏早年于天墉城习过星象学,于江湖游历时亦曾多次拜访星工辰仪社,观星之术略通一二,轻易便辨认出那两颗散发银白光华的角宿星。他不发一语,凝目而望,只见随着夜色渐浓,角星光芒越来越盛,东宫苍龙七宿首尾相承,于夜空中连接出一条电目垂髯曳尾腾飞的巨龙。
天空完全被黑暗吞噬的一瞬间,龙首处的角木二星却爆发出朦胧红光,诡谲异常。百里屠苏大惊,道:“那人果真所言非虚!”陵越擎剑一指中天,平素光芒耀目的紫微宫此刻却闪烁不定,忽明忽暗。
“不忙,再看那边。”陵越道。
一片阴云将月色掩去,角星愈发红得妖异,似要滴血一般,拖着整条龙身缓缓流动。与之相抗的西宫白虎竟是出奇地晦暗,凝滞不动。一时间,那点红色星芒似欲将整个天穹点燃,诸天星斗为之失色,仿佛被无形的手拽着,纷纷朝角宿流涌而去。
这情景委实太过诡秘。百里屠苏深吸了一口气,只觉手心都攥出冷汗来,忽而望见星辰流去的北方尽头有明光隐现,陡然映亮了半边天穹,瞬息又消失不见。屠苏沉吟片刻,道:“看着像是威力强大的上古阵法……异象源头想必就在那里!”
陵越点点头,下颔绷出坚毅弧度,“待此间事毕,你我还是前往一探为好……”话音未落,山下突地窜过一条黑影,陵越扬眉断喝道:“何方妖物!”一面说着,剑已铮然出鞘,凌厉剑气疾射而出,只听那黑影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被牢牢钉死在地上。
两人一先一后跃下山崖,上前查探,这才看清原来是一个不知是人是妖的怪物。它身上穿的是大漠村民服饰,皮肤却呈枯槁干硬的青紫色,十指均已化成尖利的爪钩。两人俱是心头大震,对视一眼,面色都颇为沉重。
“看来此事非比寻常。”屠苏沉声说道,“今日所见异象,我曾于星工辰仪社古籍记载中看过,数百年前妖魔现世,苍生一场浩劫……”
陵越沉默地收起剑气,见那条妖尸顿时化作一滩黑水,不由摇了摇头道:“我也观不透究竟……等见到师尊将此事禀明,再行定夺。”
不远处的大帐内仍旧欢声笑语,酒香四溢,人们载歌载舞,尚不知大难将至。
翌日,二人起了个大早,稍用过早饭便准备动身。突然间一个身着天墉道袍的年轻男子大步走进客栈,满脸疲惫憔悴之色,刚坐下就不停地猛灌茶水。
百里屠苏认出他是值守山门的后辈弟子,出声唤道:“御清!”
那天墉弟子转头看来,见是百里屠苏,顿时满脸惊喜匆忙起身,仓促间险些撞翻了桌子,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百里屠苏蹙眉道:“为何如此惊慌?”
御清面色大窘,连忙持剑躬身行礼,恭恭敬敬道:“晚辈见过百里师叔祖。”陵越本为了避嫌,侧过半身将头压得极低地喝茶,听到这个称呼险些被茶水呛到,强忍着笑意咳了几声。
百里屠苏脸色一沉,道:“我已说过多次,休要如此相称!”年轻弟子扫了陵越一眼,目光未作停留,又朝屠苏抱拳,神色为难地道:“晚辈不可不敬,还请师、百里前辈多担待……掌门听闻紫胤长老和前辈要来,特命弟子下山相迎,不料竟在此处相遇……”
百里屠苏心头一紧,问道:“莫非天墉城有事发生?”
御清神情黯淡地点点头,“实在一言难尽……几日前值夜的时候,忽然听见后山有奇怪的声响,我和玄静刚想过去看看,不知怎么就昏了过去……等再醒来,玄静师弟已经离奇暴毙,而后山也无故裂了一条缝隙……”
屠苏蹙眉道:“有否查出是何人所为?或是妖物作祟?”御清颓然摇头,百里屠苏神色一震,沉声道,“天墉城内灵气充沛,戒备森严,究竟何物能耐如此之大,竟可来去自如?”
御清咬紧牙关,哑声道:“晚辈也不得而知,此中详情还请前辈去问掌门。”
百里屠苏按剑起身,道:“好,事不宜迟,我这便上山!”
刚走出客栈,陵越忽然说道:“等我片刻。”说罢转身进了一间裁衣店。屠苏微觉诧异,转念一想心中立时通透,便站在店门外抱着手臂等他。片刻后,果然见陵越提着一顶斗笠出来。
“走吧。”陵越冲他微微一笑,扬手将斗笠扣在自己头上,垂下的黑色面纱遮住俊朗面容。
他容貌与前世分毫不差,而天墉城十二代掌门陵越真人的绘像还在殿中奉着,供弟子晨昏参拜。若是教人看了去,岂不骇掉半条命?
百里屠苏放眼望向面前巍峨伫立的昆仑山,低声道:“为免惹麻烦,御剑术也不便施展了。”
陵越低笑一声,朗朗道:“昆仑千级入山石阶,你我何妨同走一趟?”
昆仑仙山直插中天,岭中玉石遍地,灵兽奔走,常人实难攀行。因而古来有心寻仙访道的人虽数之不尽,得遂心意者其实寥寥。
循着陡路上山,一径松风带雨,岚气成云,行路虽然艰难,但仙山钟灵毓秀实非凡景,望之令人心神开阔,胸中浊气顿扫。百里屠苏在昆仑生活八载未能稍离,只在十六岁时独自离山,一去再难返顾。而陵越前生更有数十年长居于此,上山下山时却多是御剑乘云,来去如风。上一次如这般以双足踏遍昆仑每一寸山路,已是他们各自拜师入山那年。
世间缘法何等奇妙。倘若未曾相识于此,又何来一生执念空相候,忘川河畔许三生,洛阳月下逢故人?有幸走到今日,便该执手相惜。
百里屠苏沿窄径而行,看着寂寂空山中千树老柏、万节修篁,想起自己私逃下山那年正是春意浓翠,半山下鲜花开了一片,绚烂可爱,自己大步奔跑脚下生风,阿翔扑扇着羽翼欢快地在身后鸣叫。那时少年意气穿云破浪,一往无回,以为仗三尺青锋便可心无所惧。时隔年余再回山,却是秋风肃杀,他只为解身中封印,践蓬莱战约。
重踏旧路,往事如滔滔河水奔涌而来。再回首,竟已是百年身。
陵越的脸容掩在黑纱后,看不见面上情绪,屠苏却仿佛看见他眼中映出千嶂青山万顷松涛,一如百年前那个轻衫仗剑的青年——他的师兄。
两人各怀心事地走了一个多时辰,陵越忽然开口道:“一路行来竟连半个值守弟子也没见到,莫非山上有险情发生?”
百里屠苏心中一凛,道:“御清所述之事定然非同小可!来路上灵兽也比往日稀少,难道……”
陵越摇了摇头,“先上山再说。”
两人加快步伐,不久便望见云天下默然矗立的青色城门,门后是九重殿阙玉楼十二所,青金白璧,灵光流动。
陵越停下来看了一会儿,叹道:“仍是昔年景象。”
随着两人走近,门上高悬的太极法阵开始转动,两扇数丈高的石门缓缓开启。须发皆白的老者手执拂尘于山门处相候,在他身后,数十名年轻道子迤逦排开。
百里屠苏走上前去,抱拳道:“玉虚掌门。”陵越随在他身畔,一直默不作声。
现任掌门玉虚真人早年参悟大道,已修成仙身,是以虽然老态苍苍,双眸却湛若明烛,炯然有神。玉虚真人拱手回礼,开口便道:“有劳百里师伯远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