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洞若观火让女子不敢相信,她瞪眼怒视他,像是个被冒犯了领地的小兽,这么看着,倒有几分记忆中的稚气,就是这份固执的稚气,让他几度心甘情愿的沦陷。他笑的有些慧黠:“别忘了,你可是接的我的活。他们的秘密,之前我也听到、猜到一些。”云淡风轻的模样,激怒了女子,她不敢相信眼前这人居然懦弱的什么都不做。葛叔依然淡淡的笑着,几欲飞扬入鬓的眉眼中多了一份怅然:“我已经老了。许多事情,要靠你们年轻一辈。”闻言,女子愕然,不敢确定他的意思是否如心中理解的一般。葛叔见状,向她肯定地点头:“你走吧。你的身后事,我帮你。”
解脱来的太突然,这过份容易而膨胀出的不真实感爆炸在她脑子,顿时脑中嗡鸣一片。她无法控制身子,摇摇晃晃,几欲跌倒。待渐渐找回现实的重力,沉入心头的却是她潜意识里对他不敢承认的情愫。她摇摇头,强迫自己消散这种会令她窒息的感觉,郑重向他鞠了个躬,又打了通电话联系好安逸尘,然后告辞转身大步而去。她的素色旗袍后摆却似乎染上了一些莫名的东西,钩在门前的钉子上不舍得离去,闵茹想把它抽出,可刚准备蹲下可姿势尴尬的让她进退两难。那赧然混着她就要冲破心际的自暴自弃,将她脸一瞬间逼的通红。于是葛叔赶紧过去,蹲下身子轻柔的帮他取下。柔软的衣角握在手里,尽管知道那只是须臾的停留,但他贪恋此刻温暖,好像抓住了一瞬间的幸福。倏地一下,手中一凉,连带着心里也被抽的空空荡荡。而那始作俑者只下一句谢谢,便跌跌撞撞的几步逃开。葛叔其间一直专注的盯着她,直到那身影没入深深过道尽头,才回过神志活动了下身子。他努力让自己微笑,可还没笑出来,鼻头先酸了。不,他不应该难过,她走了,她终于把他的心魔带走了。
跑出楼的一瞬间,明亮顺着每一个毛孔直接插入她心中,将她剜得钻心疼痛。极度的痛苦刺醒了她的神志,她猛然明白,他目光中前所未有的透亮是源于对执念的彻底放下。
吴永权放下了酒杯,配合他装作若有所思的点点头,然而还是不为所动:“两方友好固然是好,只是听闻沈将军这些年与各处军阀都有往来,唯独不交钟将军,您的意图,有些太过明显。”沈之沛没想到他对自己这么了解,一时怔住,突然有人敲门进来,只见是一个护卫模样的人。那人先向吴永权行了礼,继而转向沈之沛道:“门外有个称是安逸尘的请求见您。”骤然听到他的名字,沈之沛背脊一凉,知道必有大事,下意识扫了眼吴永权,便让安逸尘进来。进来后,安逸尘朝所有人行了个礼,随后掷出的话如晴天霹雳:“接到消息,有人在沈将军饭菜里下毒,烦请吴将军审慎处理。”扔完这话,他看向沈之沛,努力不让自己的颤抖表现的那么明显:“周先生落入森下陷阱中,请将军立刻派出人马去救。”
沈之沛闻言脑中轰然作响,他出生入死那么多次,原以为不会出事的...强烈的冲击竟然让他不由自主扶住桌沿才能站稳,突然又有一护卫冲进来报道道:“门外有一女子和一气息奄奄的男子...”不等他说完,安逸尘一下拨开众人冲往门外,提步狂奔了许久,但见那让他时刻煎熬之人瘫软在闵茹怀里,赶紧抢过去将他搂在怀中。见怀中男子浑身浴血,心痛的无可复加,一遍一遍亲吻他的头,任由泪汹汹滚落没入他的发中:“对不起,没保护好你...对不起...”他的味道和线条竟让周霆琛奇迹般的清醒过来。见周霆琛费力的说着什么,他连忙把脸凑到他嘴边,零碎的呢喃逐渐拼凑起来,竟然是一句“你滚。”轻飘飘的一句,瞬间将他割的血流如注,他瞪大眼睛盯住他,试图寻找出玩笑之色,可那刺心的结果却更让他倍感苍凉。周霆琛涣散的眼神中突然爆发出一抹骇人的火光,恨恨的喷在他脸上,纸片般薄脆的脸庞上,皆布着因愤怒而扭曲的折痕。他一愣,随后被他眼中凄厉的刀锋剜醒,这时周霆琛挣扎着推了推安逸尘,他不懂,还是顺着他意思挪开一步。这小小的猛然想到什么扭头向后看去。果然,是自己挡到周霆琛看沈之沛的目光了。他心一凉,自觉的让了开来。
“将军...”周霆琛像是终于等到光明,眼一眨,几乎落下泪来,又突然偏过头看了眼安逸尘,竟有些歉疚的意味。沈之沛也赶紧迎了上去,尽管极力想挤出一个笑容,然而那模样却如碎冰,悲凉仓惶,让人看一眼就不得不偏过头去。幸得他此时弓着的身子将这禁忌隐藏,他没敢再放纵自己的情绪,毅然起身请吴永权安排他进行治疗。
水落石出后,吴永权主动杀副官谢罪,又殷勤相待,但热情之后隔着一层玻璃,他始终没有深交的意思,经沈之沛努力也无解。因为周霆琛伤势缘故,沈之沛不得不自己先回上海,留安逸尘在此照顾周霆琛。沈之沛直到走也没再见周霆琛一面。安逸尘每天为他解衣擦身,侍奉的几近于奴仆般卑微仓惶。闵茹本想留下来帮忙,可见他如此,忍了几天终于毅然离去。她要了安逸尘的钥匙,先回上海进行打点。而自周霆琛清醒后,再也不曾对安逸尘有那样的目光,反而柔顺乖巧的近乎迎合,似在补偿着什么。
黄花梨木的架子床,三面围着镂空雕花木板,顶上的纱缦闲闲的垮在褥上,一角被卡在床柱上,可以清晰的窥见里面人的容颜。“所以我背脊裂了一段?”那人眼眸璀璨的出奇,语气有些顽皮,仿佛是一个孩子在谈论他的恶作剧。他的清澈竟让安逸尘感到心虚,慌忙躲过他的目光后,安逸尘才意思到自己的莫名。他心中苦涩,将他的手又握紧了几分,深吸一口气,安慰道:“休息两个月就好了,谁让你这么不爱惜自己。”周霆琛咯咯笑了起来,病痛缠的他柔和的像只兔子:“那我可做不到,别说两个月,我两天都闲不下来。”安逸尘怒其不争地瞥了眼他,摇摇头,起身离去。周霆琛赶忙叫起来:“别走!”安逸尘转回头:“我是帮你去拿药。”“不行!”周霆琛摇头,若不是他使不上力气,此刻一定是拨浪鼓形状,“我不准你走,什么原因都不可以...”安逸尘突然狠狠瞪住他:“那你还把我推开看沈之沛?眼泪都要下来了!”说完随即撇开头不再看他。周霆琛一怔,很快被他气鼓鼓的模样逗的笑出来。他伸了手努力去够他的衣角,安逸尘怕他费力,便忍着满心不愿坐回了床边。周霆琛摸到了他的手,满意的将指塞入他拳中,好言相解:“我怕他中了森下的阴谋,发现他没事,自然有些激动。你想到哪儿去了?”安逸尘一听也有道理,继续赌气也着实说不过去,便岔开话题,一边将他的手抽出一边道:“别说话了,该睡觉了。我就在你旁边不走。”周霆琛却执着的不放,安逸尘一推开他便扑食般按住,一推开便扑食般按住,毫不泄气。见他就要发作,周霆琛赶紧甜甜一笑,将他怒气堵在喉间:“我睡我睡,就是睡不着,你给我讲故事吧。第二个故事。”安逸尘一愣,望着他期盼的眼,居然一时间没法推辞。“好...”他缓缓开口,尽量措着平铺直叙的辞,让自己也以为那只是一个不知发生在何时,不知发生在何人的一个尘封的故事。
“还是那个人,他没有修仙,执着的等着他爱人再度出现。后来真的等到他了,真的很巧,就像昙花一般,你一睁眼,他便出现在眼前,再一转身,他便再度不见...那是一个,同他爱人长得一模一样,但性格品行截然不同之人,他善良乐观,仿佛把世间一切丑恶都隔绝在那个村庄之外。这样的人,应该拥有完美无缺的生活,有真心爱他保护他一辈子的人,可那人明白自己,自己只是想在他身上找到原来爱人的影子,所以他害怕了,他不敢爱,他不能将爱分给两个人,让他们都付出全部却只得到残缺。他陷入了极度痛苦之中,那人死去之后,他才明白那样的痛苦却是上天的恩赐...毕竟是旧人的转世,他最终还是被自己家族找到了,而自己拼尽一切想保护他,却如蝼蚁一般无能为力。自己被关押后,那样一个傻人,居然为了救他主动送上门...他那么傻,那么弱,怎么可能救得了他...”
“你哭了?”深深陷入回忆的千丝万缕,周霆琛的话如一记耳光将他打醒。他猛地抹去眼泪,将周霆琛的手紧紧箍于掌中,抱到嘴边绝望的亲吻起来。他的泪如断了的珠串,泠泠脆脆砸落下来:“不要离开我,一定不要,不要...”
☆、玉簟沁凉12
在浙江养伤的这些天,吴永权对他们很是周到,安排了闲置的私宅给他们休养。暂时逃开了现实的泥淖,他们每日便如神仙眷侣般逍遥自在。一日午后,周霆琛已经能起身,下床拿水果时偶然见安逸尘在擦拭琴弦,顿时来了精神。“外,现在可以给我弹琴了吧。”琴是闵茹带来留在这里的。那人微微一笑,外面忽的起了一场风,窗外光驳顺着他扬起的嘴角滑进了屋里,通天插地的一道似将时间拉伸开来,霎那间满室金辉,把一切笼的柔和静谧。在朦胧的光幕下他隐约辨出那人点了点头,忽的屋外又平静下来,树影回归了轨迹,将那金幕撤去。安逸尘的脸褪去了遮挡,于是那自己最喜欢的模样便完完全全展现在周霆琛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