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前不久不是问我怎样才能把一个人拴在自己身边吗?把这块腕表给他戴上吧,戴上了,就栓牢了,再也不会离开你了。”
于曼丽脸上转过一抹羞涩,没有看到那人眼中的落寞。她伸手接过了郭骑云的礼物,“谢谢你啊……我本来还想新年快到了,不知该送什么好呢……”
“老郭,我有什么礼物没?”明台忽视那沉重的气氛,哥俩好地搭上郭骑云的肩膀,眨眨眼。
郭骑云目光凝滞地看着他,看着细小尘埃在空中舞动出光影的韵律。
“不会吧?”明台摸了摸鼻子,“你都给曼丽准备了,没给我也准备一份?”
“有的。”郭骑云收回眼神,淡淡开口,“我这两年对你其实挺不好的,你在军校时,我总是责罚你,到了上海后,我也总是忤逆你。我不是个好副官,也不是个好下属。”
明台僵了僵,“都这会儿了,你说这个做什么?”
“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做最好的兄弟吧!”郭骑云拿上袋子大步跨了出去,“就此别过吧,希望行动过后,我们还有机会握着红酒杯庆功聚宴!”
“这不会就是你给我的礼物吧?”明台朝着他的背影大喊,“哎,这可不算啊!下回再见你得补我一份,千万别赖账!”
郭骑云没回头,只放声笑了笑,笑声像往日一般粗犷,有斗酒彘肩,风雨过江之豪放。
没人看见,那暗色下的一滴泪水,消失在无尽的喑哑里。
19:15
被“策反”的王天风亲手打死了接应他的郭骑云,任汪曼春等人成功夺走了他身上的密码本。
郭骑云临死前,看着胸口的血洞,微微瞪大着双眼,不知是无法置信,还是早已明彻。
而这个时候,对那场血案一无所知的明台与于曼丽,正准备翻越城墙,穿过川沙古城。
“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于曼丽收了收绳子,测试了下效果。
“B区行动组,会帮你清除掉所有的障碍。等到信号灯一亮,你就出发。”明台帮她绑上绳子,连虫声都悄然的寂静间,他却听见了那人轻如夜色的声音,“明台,如果我回不来了,能帮我个忙吗?”
他系绳的动作一顿,抬起头来看她。
于曼丽笑了笑,带着些凄凉,眼里星光闪烁,流淌着湿漉漉的泪意,“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最近老是做噩梦……梦到自己躺在一片黑暗中,被厚重的泥土盖了个严实,想大声喊人来救自己,却偏偏发不出一点声音……。”
“别说傻话。”明台低下头,声音沉了下去,“不会有事的,你要相信自己。”
于曼丽摇了摇头,情绪激涌间,一滴清泪从眼眶中流下,滑过脸颊,直直地落入饱含鲜血的泥土之中。她把手中的腕表塞入明台手中,声音哽咽,“你答应我,如果我真的出了什么意外,你就帮我把这块表……交给锦云。”剩下的话语,低至尘埃深渊里,“告诉她……我怕是不能回去,陪她一起过年了。”
“你?!”明台又惊又疑地看着她,“你不会……”
于曼丽一抽鼻子后点了点头,“我也不知道。你就当它是吧。”
明台抓着绳子的手颤抖着,他竭力控制住心中滔天起伏的情绪,却无法忽视那鲸波怒浪拍打在礁岸上的猛烈声响,哗哗地,像是落了整个世界的雨。
“那如果你顺利回来了呢?”他转过头去,深吸一口气,“如果你成功活下来了,你有什么打算?”
前几天,他已跟曼丽郭骑云他们说过,这次行动之后,他会彻底退出军统,转入□□。不知道曼丽她,会不会一起愿意去。
“我们不是生死搭档吗?”她抽抽鼻子,清婉一笑,擦去眼角泪滴,“生死搭档,自然是同生死,共患难。你去哪,我自然也去哪。而且……”
“我还有一个想见的人。”
明台沉默着没有反问,他知道于曼丽说的是谁。“那□□还真好运啊,策反了一个,还赚了一个。”他系紧于曼丽腰上的绳子,抬头朝她一笑。
“好了,该走了!”
于曼丽抱了他一下,接着没有一丝迟疑地吞下密码本,转身拉着绳子翻下了城墙。
明台一脚踩在凸起的石块上,用力牵扯着粗绳,以维持着曼丽的平衡。一切如预料中进行,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是——还不过一分钟,就有耀眼的灯光打在了墙上,刺目中一片眩晕。
“别让他跑了!”
“抓住他!”
“明台,是陷阱,你快跑!”
远处槎桠的树影和如泼墨般无边蔓延的黑暗开始有了一缺暖色,暖得冰冷,暖得人四肢僵冻,血液发凉。明台的呼吸急促如鸣鼓,整个人像是被浸泡在沸腾岩浆和万里冰海的交界处,焦灼炎热,又刺骨寒冷,暖如地血,又寒比天风。
“我拉你上来!”
隐约的人声如忽明忽暗的光影,浮动着、叫嚣着,可这一切他都听不见了,他瞪红了眼,脖上脸上青筋根根突起,双腿双手绷紧到极致,铆足全身力气拉扯着吊在半路的于曼丽,力道大得快要撬起大半个地球。
“咻”地一声,信号弹划过了天际,如明昼般照亮了大半个天空,提前燃烧着白日的光辉。它从天的西边滑落到东边,从天的尽头滑落到另一个尽头,滑落了整个夜色,滑落了小半个上海。
“啪——”
一束微光照耀天际,却又如闪雷般转瞬即逝。
程锦云心头一紧眼皮一跳,纸上的“共”字就这么一笔荡了开去。
她愣愣看了许久,而后沉默地放下笔,转头望了眼窗外暗沉的天色——不均匀的黑被深一道浅一道地随意涂抹在穹布上,让人沉闷恐慌,难以喘息。
就像是方才的那道白光从未出现过一样。
她静默凝视了许久,直至烛焰跃动的鬼魅光影在眼前浮动摇曳,把神游的思绪重新拉扯回世间。
许是自己想多了……
她抚上胸口,轻叹了一口气,努力压下心头的不安,转过身继续执笔写那封被黎叔嘲笑为“明明是告白”的规劝信。
“这一年来与你相交,你的才貌、聪慧、果断、精干,你的一切,都如暗夜里闪烁的星子,深深地吸引着我,让我如痴如醉,不可自拔。虽然两党信仰不同,但现下国难当头,你我亦是坦诚相交,戮力同心。感谢上苍赐此良机之余,难以遏制地,我还是为你感到惋惜。正如伟大的列宁同志所说,‘一个国家的力量在于群众的觉悟。’我想,你的能力应该用来在更好的地方,发挥更大的作用。社会主义,才是这个古老国家真正的前途!
有幸的是,问过党组织后,他们也有让你入党的意向。倘你看到此信后,能与我并肩作战,共同为党效力、为国献身,我陈锦云愿与你义结金兰,一世不离,休戚与共,生死同穴。
安康
吾友曼丽谨启”
“砰”地一声,凝滞空气被沉沉划破,像是油灯哔哔剥剥的火声,轰轰隆隆的荒野炮声,又像是轧过苍穹的殷殷雷声,永无停息的枪林弹雨声。
还像是谁的灵魂被寒风吹到了天之尽头。
再无归途。
程锦云在寂静中猛地抬头,隐约中,似是听到了万里之遥,有谁声嘶力竭的大喊震响天际,直直地穿透胸膛,击打入心头。
“曼丽!!!!”
恍惚中,上海的天色似是一寸寸地沉下来了,让人无处可去,生生窒息。
“于曼丽!!!!!!!!!”
明台瞪大双眼,急喘的呼吸恍如烈焰岩浆,焚烧了所有血液。
曼丽怎么敢,怎么敢就这么松开绳子任自己掉了下去?!
说好同生共死,说好是一辈子的生死搭档,都说好的,都说好的……
加速下落的那人却只向他笑着,笑容清丽宛若初见,一碗花开,夜蝶翻飞,流光倾泻。
“组长,再见了啊……”
于曼丽用口型对他做着最后的告别,那笑中含泪的模样,却在夜色中无限远去,飞速淡去,直至最后扑通的一声,彻底掉落在地。
掉落在永无黎明的黑暗里。
明台竭尽全身力气忍住那汹涌如潮的泪意,一抽鼻子后,他颤抖着双手射击起城下前进的敌人。
少一个敌人,曼丽就少一分痛苦。
“砰——砰——砰、砰——”
那是震破死寂的枪响,是划破暗夜的火光,是墙头人影的执着坚守,是颤巍站起的那人……最后的尊严。
无数子弹在呼啸声中穿过柔软的身躯,绽放成点点血色梅花,触目至极,也凄美至极。
于曼丽缓缓闭上了眼睛,嘴角含着的淡笑像是见到了花开月圆的极美之梦。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人摸着她乱糟糟的头发,声音温柔真挚,“要不要跟我一起回去?我可以照顾你。”
她呆呆地看着那人,“可我、我得了花柳病,还染了伤寒……这要是传染出去,是会死人的。”
“别怕。”那人把她从地上拉起,牵着手迎向夕阳照耀下的青石小巷,“我会找大夫治好你。治好了,就不会传染人,也不会死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