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阳春白雪,和者盖寡;盛名之下,其实难副。没想到倒是你点醒了我,真正严寒的从来不是什么冀州北疆,而是俗世幽微至极的人心啊……”梅长苏叹了口气,拍拍庭生的头,“你年龄虽小,却能秉持自我,坚守初心,实属难得。”
殿外已沉沉日落,幽暗将从角落罅隙里逃窜而出,侵蚀山河大地,但梅长苏知道,即使永夜降临,即使十个太阳都被后羿射落,即使这天地间再没有一寸光明——这世间仍有人会执着地守护着从燧皇流传下来的式微火种,在无边黑暗中持着火把踽踽一人孤身前行。
祁王殿下,汝儿高节至此,你可欣慰?
第六章/静水流深
梅长苏回来后,在故人中实是引起了巨大轰动。在波诡云谲的金陵城中,它就像无波无纹湖面下的一股暗流,牵系到这金陵如网般复杂的人际关系中的每一人。
然而,不管他人如何猜想,梅长苏仍旧搬回了原来的苏宅,与他同住的还有蔺晨、飞流、黎纲、甄平、吉婶、晏大夫等人,修缮重置的每一天都是鸡飞狗跳,好不热闹。就像这一年时间时间从未流逝过。
萧景琰失而复得得而复失又失而复得,心头终是空落得紧,一分一秒都不愿让梅长苏离开自己的视线。故而梅长苏虽然拒绝了搬进宫中的提议,但仍每天一会面,好让景琰放心。
这日,萧景琰得了空出宫来苏宅找他。还未进门,就听见蔺晨在嚷嚷,“哎哟你这小兔崽子,你蔺晨哥哥可是费了好大心思才煮成这碗粥,你把它抢走就算了,居然还倒掉?!”
不用猜,又是蔺晨和飞流在瞎闹。
“难喝,苏哥哥,不喝!”
萧景琰进入庭中后,看见的便是蔺晨追着飞流上蹿下跳的画面,不由得低笑了几声。
“陛下,你来了。”
梅长苏立于梅树下,对他浅笑。
萧景琰呼吸一顿,随即上前轻叱,“陛什么下!”语气没有一丝威慑力,倒是在调笑。
梅长苏无奈地改口,“景琰。”
“嗬,这不是陛下吗?怎么这么好的兴致来我这苏宅呢?”蔺晨听到那低音炮般的声音,也不再追那飞流,从屋顶上一个轻功跳了下来,挑着眉似笑非笑。
“这怎么是你的苏宅?”萧景琰反问,隐有不满。
蔺晨笑眯眯地指了指梅长苏,“就凭,他是我的——”
萧景琰不知为何,呼吸一紧。
“——病人。”
萧景琰松下气来。
梅长苏穿着他那件暗纹灰衣,对着蔺晨轻笑,“蔺大阁主,你就别逗景琰了。”
“谁逗他了?”蔺晨反问,走到梅长苏身旁,握住他的手装作把脉的样子,“你是我的病人,那这苏宅自然也有我的一份嘛。”
说完,他嬉皮笑脸地眨眨眼,“是不是?”
梅长苏无奈点头,声音拖得老长,“是——”
“行了,今日你在外头呆得够久了,快回屋去。”蔺晨也不再扯皮,拍拍梅长苏的背,开始赶人。
萧景琰深深地看了一眼梅长苏,却没立即跟上,反而走至蔺晨身旁,作了一揖,“蔺阁主,我有话想跟你聊聊。”
蔺晨大大咧咧地揣着袖口,随意地看了看左右,状似不在意地说道:“说吧,陛下‘猥自枉屈’是为了和我这一介草民聊些什么呀?”
萧景琰皱了皱眉,一时问了开去,“你为何总对我有无端敌意?”
蔺晨一笑,“嘿,我本来还以为你是个愣木桩子,没想到你也是懂得察言观色的。你既然知道我讨厌你,那你以后就别来找我嘛,当然,”他清了清嗓子,“不来找长苏那就更好了。”
“恕景琰做不到。”萧景琰忍下心头不快,作了一揖。
蔺晨挑了挑眉,显然早就猜到了这回答。
“他既然回来了……”萧景琰深吸一口气,“我不愿,也不会再放他走!”
若再失去一次,他可能会真的再也承受不住,以死殉友,共赴黄泉。
“一个个都臭脾性……”蔺晨见他如此,不禁低声嘟哝自语。“行了你有什么事就快点问吧,我还赶着给长苏熬药呢。”
“还请蔺阁主告知我……当年,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还能怎么回事?要不是当初我把他救回来用药吊着,休养了一年,便是大罗神仙也留他不得。”
“既然他没死,那你当初为何拿着个骨灰瓮骗我?”萧景琰想到当时心如刀割般的痛苦,不由瞪着蔺晨。
“……当时我虽然找到了古法,但救治过程九死一生。你来那会儿,他已经几乎断气了……哪想到最后,他会醒过来,”蔺晨顿了顿,“与其给你个没有希望的盼头,倒不如绝了你的念想。我想,长苏也是这样想的。”
这些理由,的确是事实。但是蔺晨没有道出自己的私心——眼睁睁看着相伴十多年的挚友在自己面前昏厥倒地几乎咽气的那种恐慌,若不让萧景琰尝尝,不在那人心上活生生地剜一刀,他实在不痛快!
他虽自诩是个洒脱随性之人,但事实上,所谓的洒脱随性不过是游走世间之时附着于身的面具罢了。他的心,一直都是“冷”的。
冷到那颗心只住得进寥寥几人——只住得进那人间冰雪,江左梅郎。
萧景琰没有注意到蔺晨的异样,只是转过头去,深吸几口气,按捺住心中翻涌的想要动手的冲动。“……既如此,那你当初拿给我看的骨灰瓮中存放的是什么?”
“啊……那个啊……”蔺晨状似玩味地摸了摸下巴,“是他最喜爱的几本绝版之书罢了。”
萧景琰讶异地反问,“就这样?!”
蔺晨用嫌弃的眼神上上下下地看了萧景琰一眼,只觉得这人真的是看哪哪缺眼。他轻哼一声,“你不信就算了。”
“我信,我信!那,”萧景琰小心翼翼地问出他藏于心中的最重要的问题,“小殊他……他现在的身体,怎样了?”
“怎样了?”蔺晨盯着他,“长苏没自己告诉你?”
萧景琰僵硬地摇了摇头。“没有。他,不肯跟我说。”
“既然如此,草民恕难从命,陛下还是另问他人吧。”说完,蔺晨抬脚就走,显是一点也不在乎天子威仪。
就在那时,微冷清风把身后不顾威仪的大吼声吹近,吹得竹林哀沉,吹得满庭悲戚。
“你知道我担心他!”
……
“你知道的,我有多担心他……”他喃喃着。
风止了,蔺晨的脚步也顿了顿。他转过身来时脸上如结冰霜,嘴角更是不住冷笑,“担心?你如果担心,就不会让他继续留在这金陵!你要的,只不过是他陪在你身边,哪管他能活一年还是十年!”
萧景琰轰地一声脸色发白,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他,他的阳寿……”
“放心,一时半会儿死不了。”蔺晨冷冷地看着萧景琰,像是看透了他的那颗至私之心。
“萧景琰,其实一年前,你是知道梅长苏活不了太久的。你自责,你懊恼,你悔恨,但最终你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而装做不知道他的病情,放任他去北疆征战。萧景琰,你明明早就知道的,在他出征前与你夜会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在他被揭开身怀火寒之毒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甚至早在他在地道中在雪地里弯腰屈身向你下跪的那一天,你就知道了。每一次,你都视而不见,最后生生错过,然后用余生痛哭懊悔。”他深吸一口气,似是在竭尽全力克制自己不吼出来,“萧景琰,你不觉得你太假了吗!”
“可是他,他从来不肯承认,也从来不肯与我说,不与我说他就是小殊,不与我说他已经性命堪忧,是他,从来不说啊!……”
“他不说,你不会用心感知吗!”蔺晨暴喝,眼睛都瞪红了,“你自诩是林殊挚友,可为何他伴你身侧时你一点都认不出来,他低咳吐血时你一点都看不出来!你那颗心用到哪儿去了?!全用来喝水了吗!……沉湎过去,忽视心声,忽视真实,自欺欺人,萧景琰,我真是佩服你。说到底,你的心,也不过是这么一件廉价至极、一文不值的玩意!”
萧景琰全身颤抖着,握紧双拳,经受着那如火药般猛烈如刀剑般尖厉的言语在他身上心上炸出割出道道伤痕。
这一刻,他真的再也无以反驳。原来他,不过是个自私至极的小人。
亏他当初还说梅长苏狠绝,他自身,又何尝不是对那人狠绝至斯?
“你说的,没错……”他红着眼眶颓然承认,说不出别的话来。
不知是不忍,还是太累,蔺晨转过头去,看着庭中梅树,看着碧瓦飞甍,轻声说道:
“……萧景琰,你永远不会知道,梅长苏究竟为你付出了多少。”
只说完这么一句话,他就一个轻功消失得无影无踪。
萧景琰愣愣地抬头望向梅长苏那屋的飞檐,却不知为何,竟觉得他们俩似乎从没有这么远过。
待梅长苏从案上抬头时,看见的便是萧景琰一脸魂不守舍地进入屋内。
“这是怎么了?”他轻皱眉头。
萧景琰回过神来,摇摇头,“……没什么。”
说完,他似是想起了今日来此的正事,从怀里掏出小巧精致的糕点盒,“母后特地做了几样你爱吃的糕点,托我带给你。”
梅长苏默然接过,打开盒子尝了一块,声音低沉,“太后的手艺,还是跟当年一样好。”
“你若爱吃,今后我天天给你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