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炎脸上呆呆的,并无太多表情,他俯下身去,揪住一名弟子道:“青松,为什么要杀师父,嗯?”
那弟子满身鲜血,眼看没有活路,遂大声道:“我本来是进京赶考的书生,是你强行将我掠来,供你取乐,我恨不能吃你的肉,喝你的血。”
其余人亦大声咒骂呵斥,又说自己妻女俱被赤炎所杀,有的说自己多年未能与父母相见,都是因为被赤炎相中,强行抢到了山中。
赤炎直起腰,目光沉沉地掠过众人,开口道:“我虽然将你们掳来,但这几年来对你们极好,你们嘴上说敬我爱我,却原来心里那样憎恨我,真是……难为你们了。”说完这话,抬手抓住一名弟子的肩膀,随手一扔,掷入了黑暗中的深渊里。其余人吓得瑟瑟发抖,或者大声咒骂,或者低声求饶,却无一例外地被扔进了深渊里。
眼看地上只剩下三人,赤炎缓缓朝他们走去,凝视了一会儿,说道:“你们是尘儿请来的帮手?”顿了顿,又说道:“他却是我亲手抚养长大的,想不到也要置我于死地。”抬手在颈间摸了一把,这个时候他身上流出的血已经将大半个身子都染红了,他却浑不在意。
乌鸦和李越见了此人,不由得浑身战栗,从心底里感觉害怕。李越没有吱声,乌鸦颤声道:“这位大师,出尘子并不想冒犯你,他心里一直惦记着你。”
赤炎冷冷道:“惦记着让我死。”大手一挥:“你们让开。”乌鸦和李越不由自主地倒退几步,坐在地上,竟不敢上前。
赤炎俯下身,托住出尘子的后背。出尘子本来已经昏厥,此时却忽然醒转,虽然目不能视,脸上却微微笑了一下。赤炎道:“尘儿,为师白疼你了。”
出尘子怔了一下,开口道:“师父,我快要死了。”
赤炎盯着他的脸,说道:“你中了蛊毒,又被我拍了一掌,自然是活不成了。”
出尘子嗯了一声,又说:“那要是我死了,师父你会难过吗?”
赤炎蹙眉,神色古怪地看着他。
出尘子微笑道:“师父你今天喜欢这个师兄,明天又喜欢那个师兄。我却只喜欢师父你一人。我心里想着,要是活着不能跟师父在一起,那么死在一起也是好的。”他说这话的时候,鲜血从眼睛里流出来,语气却十分婉转娇媚。
赤炎不答,出尘子又道:“师兄他们密谋要杀您,我虽然也参与了,却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的,能死在师父的手下,我心里其实很欢喜。”笑了笑,把脸埋在赤炎的手掌里,低声咕哝道:“我很想念您,您闭关九年,我每天都在想您,现在终于见到了,我死而无憾。”说着说着,语气几不可闻,终于没了声音。
赤炎低头看着他,半晌才轻轻把他放在地上,手指掠过他额间碎发,说道:“傻孩子。”顿了顿,才又起身,脚步踉跄了几下,走向乌鸦和李越,声音极是低沉沙哑:“你们偷听了本派秘事,本该受万蛇噬咬的苦楚,但你们又是那孩子的朋友,看在他的份上,本尊就给你们留个全尸。”
说完这话,手掌提起,只觉一股劲风被吸入掌中,周围树木纷纷摇动。眼看这一掌后再无活路,乌鸦和李越抱住彼此肩膀,双目紧闭,瑟瑟发呆。半晌,二人却察觉不到掌风落在身上,他俩抬起头,只见赤炎还站在原地,双目圆睁,手掌提起,一动不动。
两人看了半晌,乌鸦走上去,碰了赤炎的肩膀,赤炎随即倒地,一动不动,原来已经断气多时了。
两人劫后余生,均觉得十分庆幸,眼看天色将亮,地上血水干涸,只留下赤炎和出尘子这两人的尸体。乌鸦想了想,把两具尸体搬入石室内,并排放置,然后又用碎石掩盖,旁边石壁上刻着:无涯派师祖赤炎及弟子出尘子之墓。李越笑道:“这真是生不同床死同穴,那个小妖人若是在天有灵,心里也必定高兴。”
乌鸦叹道:“世间竟有这样痴情的人,倒也少见。”
李越盯着他的脸颊,说道:“痴情的人很多,你瞧不见罢了。”
乌鸦听了,咳嗽一声,径直走了。
两人下了山,在树林里行走几日,买了两匹骏马,一路往北走。一路上倒也没什么阻碍,待过了河北地界,天上飘起纷纷扬扬的大雪,两人骑马而行,乌鸦用手掌托着雪花,说道:“有一次我跟他在帐篷里过夜,也是这样的大雪,当时身上只盖了一层毡布,竟然不觉得寒冷,真是有趣。”脸上显出淡淡的笑意。
李越心口泛酸,开口道:“你当初舍他而去,现在又厚着脸皮去找他,不怕他打你耳光吗?”
乌鸦笑道:“我那时太年轻了,不知道自己心里有多么爱他,等见了面,他打我几下也是应该的。”朝李越看了一眼,说道:“你答应我不跟他为难的,还记得吗?”
李越沉下脸:“你自己那样说的,我没答应你。”
乌鸦勒住马头,转过脸看他,李越被他盯得心里发毛,只好垂下眼皮,哼了一声:“我现在没有一兵一卒,怎么跟他作对啊。”
乌鸦点头笑道:“那就好了。”
两人往西行了几十天,入眼皆是一望无际的沙漠,路过三不管时,那里已经被沙漠覆盖,成了个巨大的沙丘,乌鸦感慨了许久,又往前走了数日,在路边瞧见许多白骨,乌鸦心里隐隐有不好预感,李越安慰他道:“沙漠里常有迷路的旅人饥渴而死,不必大惊小怪。”
两人沿着丝绸之路又走了几日,在本该是楼兰国的地方,只看见一座被风沙覆盖的废弃城堡,城外的河床干枯,积满泥沙。两人骑马绕城一周,心中惶惶不安。乌鸦忍耐不住,跳上城楼,只看见城内房屋倒塌,空无一人,黄沙覆盖住了红墙黄瓦,满城萧索。乌鸦大声喊道:“李苏,我回来了。”他向着王宫的方向奔跑,只见宫门大开,里面花树枯萎,水池干涸,屋内空空荡荡,宛如被洗劫似的。
乌鸦在王宫里转了半晌,走出宫门,迎面撞上了李越。李越也是满脸迷惑:“人都到哪里去了?”
两人面面相觑,乌鸦问道:“会不会是集体搬迁了?”
李越呆了一会儿,说道:“我在楼兰生活了二十多年,从来没有听说过搬迁这种事情。”顿了顿,又醒悟道:“不过那也说不准,几年前我父王和臣下商议,说城外河流水量逐年减少,要及早筹划搬迁事宜。”
乌鸦想到李苏只是搬走,并没有生命危险,这才放下心来,然后又说:“咱们今晚暂且休息,明日再跟牧民打听他的去向。”
李越看了他一眼,慢慢说道:“西域广阔,他们若是一去几千里,你哪里找得到。”
乌鸦笑道:“不至于。”顿了顿又说:“总能找到的。”
李越咬着嘴唇,歪着脑袋看他:“那要是一辈子找不到呢?”
乌鸦低头笑了一下:“不会。”
李越挑挑眉毛:“会。”
乌鸦遂不再理他,两人当天夜里在城内空房里睡了,第二天早上吃了一点干粮,走出城门几公里,看见一个羊倌,乌鸦大喜,走上去问了几句,羊倌是附近的牧民,恰好知道楼兰国的去向。
李越又恨又气,冲上去只想把这个羊倌打死,还是乌鸦拦住了他,又对羊倌说:“你继续讲吧,我这个兄弟精神有问题,喜欢乱咬人。”
羊倌听了,就走远了一些,然后说,今年立春后,楼兰城外的河彻底断流,国王没奈何,只好率领全国人民往西搬迁,去往天山脚下,据说那里河流丰沛,风景宜人。羊倌说完后,又得了赏钱,就挥舞着鞭子离开了。
乌鸦举目四望,天界尽头,隐隐现出一圈云雾缭绕的峰顶。乌鸦笑道:“他倒是很聪明,咱们这便启程吧。”
李越一甩手,大声说:“我不去了。”
乌鸦笑道:“那么咱们就此别过了。”朝李越一拱手,径自去了。还没走出几步,忽然身后被撞了一下,腰身被紧紧抱住。乌鸦呆了一下,只得说:“好了。”耳听见李越有些急促的喘气声,乌鸦反手慢慢摸住他的肩膀、下巴、脸颊,试图推开他,又轻声说:“好了李越,不要抱我了。”
李越不吭声,死死地抱着他不放,半晌才说:“你知道我喜欢你吗?”
乌鸦一呆,有些哭笑不得:“我知道啊,你和我说过。”
李越无话可说,只好慢慢地松开了他,眼睛直直地望着他,目光漆黑发亮,半晌才轻声说:“要是我跪在地上抱着你的腿,求你不要找他。你会不会留下来。”
乌鸦苦笑:“不会,你也不会做那种事情。”
李越沉默了一会儿,说道:“那我陪你一起去吧。”
乌鸦见他脸上泪痕俨然,心中不忍,轻声道:“其实你不必勉强自己。”
李越忽然换了怒容,道:“我见了他,先把他一刀宰了。叫你们做一对鬼鸳鸯。”说完这话,径直走了。
乌鸦不知他说的是真话还是气话,也只好快步跟上去。
心碎
两人一路往西行走,出了荒漠之后,地面渐渐有了植被,沿途有许多穿着异族服饰的游牧民族,虽然语言不通,却十分好客。两人连比带划地打听,竟能探听到楼兰王的去向。原来李苏率领数万人民迁移,一路上颇经风霜,臣民死伤大半,终于来到了高昌国边境。高昌国王本来是不愿意接纳他们的,后来不知为何竟同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