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鸦忽然开口说:“我想去寺庙里看看。”
李越笑道:“那有什么可看的,无非是一群老和尚罢了。”
乌鸦不语。
李越又道:“那好吧,咱们明日一早去庙里上香。不过那是皇室寺庙,不晓得许不许咱们外人进入。”心想,陪他散散心也好。
两人一起下了城楼,在街边吃了东西,又回到客栈睡觉。乌鸦倒头就睡,并无一点异状。李越渐渐放下心来,想:他毕竟是个七尺高的汉子,不至于一点挫折都受不起。等他心情好了,我们再找个安静的地方生活,嗯,草原上很不错,我们去放羊打猎。他顿了顿又想,要是李苏没死,此刻又在哪里呢。大概被高昌王软禁起来了吧。呸,我关心他做什么,
第二天两人一早起床,街上早点铺子刚开张。乌鸦没什么情绪,只随便吃了一碗奶茶,李越点了一笼羊肉包子,又要了一碗牛杂汤,吃的不亦乐乎。乌鸦淡淡看了他一眼,说道:“胃口很好啊。”
李越呼噜呼噜地吃着包子,抿嘴一笑。
乌鸦垂下眼皮,心道,他们弟兄俩的关系果然寡淡得很。
吃了早饭,两人并辔而行。李越左顾右盼,说道:“今天这种日子,很适合放风筝,可惜本地没有卖风筝的,你能帮我做一个嘛?”
乌鸦转过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李越摸摸后脑勺,问道:“你看我做什么,我说错话了吗?”顿了顿又撅着嘴巴说:“我想让你高兴一点嘛。”
乌鸦目视前方,轻轻叹气:“我高兴又怎么样,不高兴又怎么样?”言语间颇有避世的念头。
李越心中一沉,偷眼看他,放轻了语气道:“乌鸦,你不会是要出家做和尚吧。”
乌鸦呆呆地说:“做和尚又怎样,不做和尚又怎样?”
李越见他神色迟钝,更不敢再问,只得默不作声地跟在他左右。
去也终归去
两人走了一个多时辰,来到山脚下,此山遍布红石,山上多榆树,并不十分巍峨陡峭,偶尔有几个小喇嘛挑着木桶往山下取水。两人行至庙门前,见上面写着藏语,也不知是什么意思。庙内许多穿着袍服的喇嘛,或者浇花扫地,或者打坐参禅。虽有外人进入,竟是目不斜视。
李越道:“这里的和尚好,不巴结俗人,也不要香火钱。”又对乌鸦说:“你要在这里出家吗?可他们说的都是藏语,你听不懂。”
乌鸦轻声说:“我不在这里出家。”
李越道:“那么你要回中原做和尚了,那也很好,我陪你一起做和尚,咱们俩是师兄弟。”
乌鸦只得笑了一下:“我不做和尚。”
李越故意逗他说话,便问道:“那你还寻死吗?”
乌鸦说:“不寻死。”停了一会儿又说:“我很累。”其实他体力一向很好,但自从听了李苏的死讯之后,竟是对外界世界都失去了兴趣,连说话走路都觉得是累赘。
李越不解其意,说道:“怎么才走了两步就累了。”扶着他的胳膊走进一间客房,坐在蒲团上,对门口的小喇嘛说:“麻烦你准备些茶水来。”
小喇嘛手拿扫帚,呆呆地看着他。
李越走上去比划了半天,又冲他吼了几句,那小喇嘛一拍脑袋,飞跑着走了。李越又回到屋内,坐在乌鸦身后,抬手揉捏他的肩膀,轻声道:“我身上还有一些银两,咱们离了这里,找个洁净温暖的地方,买一个宅子,置办些田产,或者开个店铺。我年轻,有的是力气,什么活儿都会干。我小的时候,总想着扬名立万,做一番大事业。现在我只想和你拥有一个家庭。”
乌鸦歪着头看他,低声说:“你别和我说这些。”
李越神色尴尬,苦笑了一下,说道:“我知道你心里总想着他,要是你能分出一秒钟想我,我就算此刻死掉,也是高兴的。”
乌鸦低下头,慢慢说:“你也很好。”
李越见他目光柔和沉静,不觉心中一动,轻轻地握住他的手。正要开口说话,忽然门口人影一闪,李越只好松开他,料想是路过的喇嘛,不禁心中气恼,当即起身出去,正要出言训斥,只见台阶下面站了一大一小两个喇嘛,小喇嘛天真无辜,大喇嘛一身半旧绿袍,身姿秀雅,面容洁净,一双眼睛似笑非笑,正是李苏。
李越顿了顿,慢慢转过身,对乌鸦说:“我出去一下,等我。”
乌鸦漫不经心地点头。
李越随手把门合上,慢慢走下台阶,朝李苏看了一眼,下巴朝外面一扬。李苏冷笑一下,率先走了出去,小喇嘛也要跟上,被李越推倒在地上,捂着摔坏的门牙跑开了。
李苏和李越一前一后地出了寺庙,来到后山一片空地上。李越直直地打量着他,开口道:“我本来以为你死了,心里还失落了一阵子。”
李苏整理了僧袍,缓缓道:“我在楼兰人心中威信甚高,高昌王很忌讳这个,又不愿意处死我,只好让我出家做喇嘛。”
李越咬牙道:“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寺庙里,别让他看见!”
李苏笑了一下:“出家不是我的本意,我挺愿意见他的。”顿了顿又挑了挑眉毛:“他好像也很想看见我。”
李越攥紧了拳头,哆哆嗦嗦地蹲下,大声道:“你凭什么得到他,我陪着他从北往南地走,经历过那么多的事情,而你什么也没有做!”
李苏只是懒懒地哦了一声:“这就是命。”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情,都是李越想不明白的。他并不比李苏差劲,却事事都争不过李苏,比如王位,比如心爱之人。李越慢慢地直起身子,手上多了一把拇指粗细的竹竿,末端被柴刀斜劈,锋利如霜。
“他劝过我,要我别跟你作对。”李越缓缓地说:“我什么都可以让给你,唯独他不行。既然你没死,我不介意再杀你一次,或者你来杀了我。”
李苏随手解开僧袍,从腰间取出一把金色手杖,轻声道:“你事事都爱跟我争,你以为我真不在意吗?我早就想宰了你。”一语未必,李越手执竹剑劈来,李苏堪堪避开,金杖落下,将竹剑敲断了一截。
他两人的武学老师的同一人,武学造诣也都不相上下,然而李越毕竟更灵活机变一些,几百招过后,李越一剑切下去,斩断了李苏的一块衣袖。
李苏脸色一白,后退几步,忽然道:“你知道我为什么看上那小子吗?”
李越动作顿了顿:“为什么?”
李苏道:“那天在三不管,你几次要招他为幕僚,我知道你喜欢他。”他笑了一下:“所以我才要把他抢过来。弟弟,不要觉得你很聪明,这个世界上的东西,只要我想要,没有得不到的。”
李越神色大变,倒退几步,正要说话,忽然金杖袭来,他急忙用手格挡,那金杖刺破他的手心,直直插入了咽喉。
一瞬间天地万物都静默下来,李越直直地站在那里,另一只手徒劳地堵住咽喉里汩汩而出的鲜血,他咳了一下,轻声说:“你……你不能这样对他。”
李苏也有些发愣,慢慢地收回手,看着鲜血顺着手杖流下来,他茫然地站着,说道:“弟弟……”
李越只是咳嗽,漆黑的眼睛渐渐模糊,他伸手徒劳地在面前抓了一把,直挺挺地倒在了地上。
过了很久,李苏才慢慢走上去,跪在地上,摸着李越的头发、鼻子和耳朵,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双目紧闭,皮肤瘫软,喉咙里的血凝结成块。
这是跟自己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死对头,李苏一直以为自己很恨他,现在李越的尸体就躺在这里,李苏忽然意识到,他们之间除了仇恨,还有更深刻的羁绊。尽管那羁绊是什么,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乌鸦在禅房里等,从上午等到中午,从中午等到傍晚,他本是心灰意冷之人,此刻也有些疑惑了,出门找了个喇嘛询问,偏又语言不通。他在寺庙前后遍寻不见。又想李越是武功高强之人,大概也不会出事。当天夜里就在禅房里睡下了。房内温暖洁净,他竟睡得十分香甜,梦里看见了他想念的人。
他看见李苏在很远的地方,他大声地喊李苏的名字,对他招手,拼命地朝他奔跑。李苏只是微笑着回应,笑容却越来越朦胧,终于消失不见了。乌鸦只好伤心地坐在原地,李越靠在他肩膀上,细声细语地说着安慰的话。
他说了什么,乌鸦全听不懂,但应该是很温柔很体贴的语言。乌鸦就在这种语言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天色大亮时,乌鸦睁开眼睛坐起来,心想:李越呢?他这一年多与李越朝夕相处,早已经习惯了对方的存在。乌鸦正打算出门寻找,一个小喇嘛跑过来,递给他一张纸。
乌鸦打开看,见上面是汉字,立即问小喇嘛:“谁送来的?”
小喇嘛指指外面,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乌鸦这才打开那张纸,上面是一首词:
不是爱风尘,似被前缘误,花开花落自有时,总赖东君主。
去也终归去,住又如何住,待得山花插满头,莫问吾归处。
字迹粗拙,然而写的很用心,寺庙里尽是喇嘛,不懂汉语,这字必然是李越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