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进了高昌国,只见男女皆穿兽皮,袒露着四肢在街上行走,间或有一两个穿着丝绸长袍之人,畏畏缩缩地在街边兜售商品,或者搬运货物,这些人便是楼兰人了。想必他们虽然融入了高昌国,地位却并不高,常常受人欺凌。
李越看得大为恼火,恨恨道:“我哥哥也忒无能了,把自己的子民送给人家当奴隶,他自己倒逍遥快活。”
乌鸦还没看到李苏,当即不发一言。
两人傍晚在客店里投宿,那客栈只是几间土坯房子,房间里堆放着几堆稻草,就算是床了,店老板懒洋洋地坐在椅子上不动弹,倒是一个楼兰人打扮的少年在店里忙前忙后。这少年骤然见了李越,呆呆地说不出话。李越也瞧着他很眼熟,只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那少年也没有说什么,自顾自地去忙碌。
李越和乌鸦在房里休息了半晌,因嫌饭店里食物粗糙,就去外面买了面饼、酱羊肉、酒等食物,铺在地上,大快朵颐。忽然外面传来细细的声音:“二殿下,方便说话吗?”
李越一愣,当即起身,将房门打开一条缝,瞧见了那少年。李越上下打量他,那少年忙说:“奴才先前在宫里当差,见过殿下几面,殿下却不记得奴才。”
李越点点头,闪身让他进来。少年进门后才跪下磕头,说道:“外面都是高昌国的人,奴才未能及时行礼,请殿下恕罪。”
乌鸦笑道:“你们连自家国土都没了,还讲这些繁文缛节,快坐下一起吃饭。”
那少年推辞再三,直到李越开口,他才坐下。他在高昌国做下人,难得见到荤腥,当下吃的头也不抬。李越和乌鸦虽然急着打听李苏的下落,此刻倒也不好催促。眼看地上的馒头酒肉都见底了,少年才摸摸嘴唇,道了声惭愧,说道:“咱们国家的人来到此地时,已经死伤大半了,剩余的又染了病,也是凶多吉少。高昌国王关闭城门,不许我们进城,还放箭射我们。后来大王独身去见高昌王,不知道说了什么,高昌王竟然同意打开城门,接纳我们入城,还找了医生给我们治病。”
李越奇道:“他一向拙于辞令,又是怎么说服高昌王的?”
少年叹气道:“我们在城内治好了病,又各自寻找谋生的手段,因为是异族人,难免受本地人排挤,却也无可奈何,本来还指望着大王能为我们出头,谁知高昌王又颁布了圣旨,说是楼兰王自愿降位为臣,服从高昌王的统辖。”
李越哼了一声,十分不屑。乌鸦却说:“他为了保全自己的臣民,甘愿做亡国之君,真是可敬可佩。”
少年垂泪道:“咱们的子民并不怨恨大王,大王下葬那日,全城的楼兰人都出来送葬,街道上到处都是哀哭之声。”
乌鸦和李越都愣住了,李越道:“谁?谁下葬?”
少年道:“二殿下还不知吗?大王来到城里没几日,水土不服,暴毙身亡了。他的陵墓就在城南,坟上的泥土还没干呢。”
李越哦了一声,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他虽然恨李苏夺走了他的一切,但也从来没有想过李苏就这样死掉。呆了半晌,他才去看乌鸦。见乌鸦静静地坐在那里,脸上并没有什么情绪。
李越推了乌鸦一下,说道:“哎,你别这样,想哭就哭出来吧。”
乌鸦表情如梦似幻,他看着李越,轻笑了一下,问道:“我为什么要哭?”
李越道:“因为李苏死了啊。”
乌鸦疑惑道:“谁?谁是李苏。”
李越大声道:“我大哥,楼兰王,你的爱人。”
乌鸦点点头,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目光散乱,茫然地往外面走:“我还要找他,他一个人在沙漠里,孤孤单单的,太可怜了。”身子竟轻飘飘地出去了。
李越见他有些神智失常,当下也有些发慌,只得跟在他后面。两人出了客栈,外面朔风凌厉,雪花纷飞。李越身上穿了熊皮袍子,依旧觉得寒冷彻骨。乌鸦浑身只穿一件单衣,脚上鞋袜丢了一只,却健步如飞,径往城外跑去。
李越恐他冻坏了,只好在后面拼命拉他,又劝道:“你要去哪里?”
乌鸦脸颊微红,双目熠熠发光,轻声说:“我去楼兰,我要见李苏。”他脚步虚浮,沿着街道飞奔,然而心智迷失,不辨方向,徒然在城内转了几个圈。李越抓住他的胳膊,见他身体冰凉,气息紊乱,只好强行拉进客栈里,又大声说:“李苏死了,你哪儿也找不到他。”
乌鸦咬紧牙关,手扶门框,脚步虚浮,咕咚栽倒在地,身子慢慢蜷缩起来,两手抱着头脸,剧烈哆嗦起来。
李越坐在他身边,只听见他大口大口地喘气,牙齿咯吱咯吱地作响,也不知是哭泣还是害冷。李越将他强行拖到稻草上,又把一床棉被盖在他身上,好言安抚了许久。见他始终保持着蜷缩的姿势,半句话也听不见似的,只好自去睡觉。
李越和李苏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兄弟,虽然感情不怎么深厚,终究是朝夕相处过的。骤然听到李苏离世,李越心中也很是感慨,长吁短叹了许久才睡下。
第二天李越先起床,他爬到乌鸦身边,只见乌鸦坐在一堆稻草之中,双目圆睁,容颜憔悴。李越叫了他几声,乌鸦才回过神来,木然道:“嗯。”声音沙哑干涩。
李越料想他心中悲痛,却不知该如何解劝,想了想才说:“我们去看看我大哥的陵墓吧。”
乌鸦慢慢躺下,用棉被盖住头,低声说:“不去。”
李越只觉得李苏死得很蹊跷,一定要往陵墓里看看才觉踏实,他吩咐店伴照顾好乌鸦,自己则出门南行,走了一个多时辰,果然瞧见一处陵墓,旁边有石头雕刻的瑞兽,又有一座庙宇,庙内供奉着楼兰王的塑身。这架势倒也有一国之君的风范。
李越蹲在坟前看了看,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案桌上的祭品尚未腐烂。他一时间也瞧不出什么结果,眼看四下里无人,便从庙宇里找来一把铁锨,去挖那坟墓。
此处土地松软,很快就露出了暗黑色的棺木,李越胆气壮,也不怕什么忌讳,随手撬掉钉子,推开棺木,定睛一看,只见里面铺设了层层绸缎珠宝,又有一束黑发横卧中间,唯独不见李苏的尸身。
李越伸手在里面扒拉几下,确定李苏不在棺材里,心中又是惊讶又是疑惑,呆了半晌,将棺木重新合上,用黄土掩盖住。
他在坟前静坐了许久,心想:我大哥没死,这自然是好事情,但是乌鸦若是知道他没死,必然不顾一切地去寻他。我心里又要很难过了。
天色黯淡的时候,李越才终于起身,只觉手脚麻木,浑身冰凉,他回到城里,在街上吃了一碗羊肉泡馍,又买了几个烧饼,这才若无其事地回到客栈。
少年伴当悄悄过来跟他汇报道:“您的朋友一整天都没有吃东西,我叫他,他也不理。”
李越点点头,径自回到房间,看见乌鸦依着墙角坐下,脸色蜡黄,形容枯槁。李越走上来,从怀里掏出一沓牛皮纸包着的烧饼,放到他面前,说道:“你别总这样呆坐着,是要寻死呢,还是要活着,尽早拿主意。”顿了顿又说道 :“你跟我大哥认识了终究没几天,要是为了他殉情,其实很不值当。”李越只顾拣一些没紧要的话来讲,企图分开乌鸦的心神,免得一味地伤心下去。
这样唠唠叨叨地讲了许久,乌鸦的眼珠子忽然动了动,看向李越,问道:“李苏真的死了吗?”
李越点头:“死了。”
“你看见他的坟墓了?”
李越垂下眼睑,说道:“看到了,那是个新坟,布置得还算华丽,旁边又有庙宇,也算对得起他的身份。”
乌鸦半晌不做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垂下眼皮,拿起地上的烧饼,大口大口地吃了起来。李越心中一喜,忙道:“你想开就好,我给你盛点面汤。”
乌鸦狼吞虎咽,脸上并无表情。李越把汤碗递给他,刚说了一句:“小心烫。”乌鸦端起碗一饮而尽,将汤碗放下,又把几十张烧饼吃的干干净净,这才站起来,说道:“我想出去走走。”
李越忙道:“我陪你出去吧。”
夜里的高昌国竟然非常热闹,城墙上放着五彩的烟花,百姓们提着灯笼走在街上,又有一些青年男女在城墙上放孔明灯。他们俩入乡随俗,也拿了孔明灯去燃放,只见夜幕深蓝,几百盏灯笼飘飘摇摇地升入天际。两人并肩朝远处看,一片人声鼎沸中,李越在他耳边大声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乌鸦神色木木的,嗯了一声。
李越握住他的手掌,只觉触手一片冰凉,再抬起头时,只见乌鸦的脸上一片亮晶晶的泪痕,他一动不动,只是仰起脸看着夜幕,那泪水一滴一滴地从脸上落到衣服上,打湿了衣襟。
李越不吭声,安安静静地陪在他身边,心中却想:“我愿意永生永世地陪伴着他,只要我有这个机会。”
和城楼遥遥相望的高山上,也有烟花燃放。旁边人议论,说是皇家寺庙,庙内供奉着德高望重的喇嘛,前几日又有一位皇室贵胄出家,高昌国王赏了许多金银,因此比往年更热闹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