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素贞扫开她的手,起身缓步走出这房间。
东方胜不在府中,新婚近两个月,冯素贞觉得自己已是个死人,木梓童寸步不离地跟着她,寻死也寻不得。
正是清晨,冯素贞用过早点,端着一碗温热的汤药,去侍奉东方齐。她为正妻,在府里却无心管事,看东方齐病得可怜,便开始分担着照顾他。
东方齐见到冯素贞很高兴,这二人处起来,比夫妻两个要融洽得多,还能有几句说笑。
这药的味道让冯素贞颇为难受,喂了半碗,东方齐忽问道:“胜儿又不在?”
冯素贞“嗯”了一声,又递去一勺,尽量避开那味道。
东方齐叹道:“现在老是一整天都没个人影,我都快见不着了。”
冯素贞道:“科举后,他在神策军中任职,练兵是忙些。”
这一说话,汤药的味道直冲到鼻子和嘴里,冯素贞难受得厉害,手一抖,碗就摔到了地上,木梓童忙上来扶住她。
东方齐急道:“快去叫府里的大夫过来。”
“主子莫急。”木梓童道,“不会有什么大碍。”
房里,冯素贞倚在榻上,看大夫给自己切脉,木梓童仍是笑意盈盈。
不过片刻,大夫抬起了手,笑道:“这是有身孕了。”
冯素贞面上平静,似是早已知道。
木梓童让大夫退下,向冯素贞道:“等少主子回来,他一定会高兴的。”
“你不能告诉他。”冯素贞抓住她的手,似没了神魂,怔怔道,“你绝不能告诉他,我有事求你,你要帮我。”
三天后,喝得微醺的东方胜才回来,手里还勾着一瓶。春酒不醉人,他喝了许多,也没醉到哪儿去。
细颈直口天青釉,点画着花鸟,东方胜不时抬手赏看,再喝上一口。他在军中混了多日,今天也是高高兴兴地回来了。
木梓童侯在院里,她难得没有笑意,等着东方胜微微摇晃地走到身边。
东方胜就似没有看到她,从她身边走了过去。
木梓童道:“少夫人有孕了。”
“哦。”东方胜脚下未停,未有在意,“是吗?”
木梓童的声音大了些:“她把孩子打掉了。”
东方胜终于停了下来,回头问她:“你说什么?”
木梓童深吸口气,道:“我说……”
“好了。”东方胜打断她,“我听清楚了。”
东方胜仍旧平静,只是不再喝酒,也没有摇晃,一甩衣摆翻到廊下。
房里的烛火还亮着,冯素贞没有等太久,也没有白等。
案上是一纸休书,东方胜亲笔所写,墨迹还没有全干。
东方胜坐下来,把休书推到她面前,似是困了,撑着头懒洋洋道:“我的朋友说,祝你能得偿所愿,我总不能让他失望。”
冯素贞抬手去拿休书,东方胜忽然出手想抓住她的手腕,却没能得逞,指甲在她手背上划出了两道血痕。
“你不信?”冯素贞冷笑一声,又伸出了手,手背上的血珠滴到了案上,“那你就自己把脉。”
东方胜看着她有些苍白的脸,指尖颤了颤,终是轻轻攥起,扭过头,说道:“你走吧。”
凌晨,长安城外。
马车是最好的,车夫也是最熟练的。木梓童送冯素贞出了长安,就此别过,另有护卫送她回妙州。
冯素贞看木梓童跳了下去,挑开帘:“梓童……”
“不必多说,我只是为了少主子。”木梓童把拿了一路的药递给她,立刻转身离开。
药,却是养胎的药。
木梓童不知这样做有什么结果,她利用了东方胜对她那几分信任,没有东方胜的庇护,冯家怕也要不得安生。
而冯素贞若不走,迟早也要死在侯府。
第四十七回
天宝十载,年初,春节还未过完。
雪也不知下了几重,还飘洒着雪花,漫天漫地的白,要将长安给埋了。
从雪上踏过,都是半尺的脚印,夜已深了,侯府里的人穿得厚实,一个个弓腰蜷身,提着灯笼,匆匆忙忙跑得绊人。
床榻前放了几盆炭火,暖烘烘的,东方胜坐在床沿,看着病如膏肓的父亲,握紧了他的手。
休妻一事把东方齐给气得不轻,愈加病重,好在,东方胜没有告诉他,冯素贞故意小产之事。东方齐满以为,是自己的儿子喜新厌旧,做事不着边际,就如此把正妻给休了。
如今,东方齐的身体,怕是撑不过这个冬天,心里再怨,也就这么一个儿子。
东方齐终于肯动,他也不让别人帮忙,撑起身坐着,清了清嗓子,说起话来,声似在翁里。
“我时日不多了。”东方齐叹到,一眨眼就渗出了浊泪,“这个侯府,还有这侯位,都是你的,我只怕看不到你加冠了。”
东方胜没有说话,离他加冠还有三年,怎么可能撑得了呢,他倒是有个法子能将人复活三年,却未能一试。
东方齐道:“你的冠礼,就由季父代行,表字我已取好……”
他的声音渐弱,没再说下去,竟是睡着了,起了轻微的鼾声。
东方胜也没多呆,起身整了整衣衫,一开门就是寒风杀人,让掌灯人引路,直接走到了院里。
风雪扑到脸上,钻到衣领里,冰得人直颤。
紫陌青门,朱漆碧瓦,都埋在了漫无边际的雪白里,月光下泛着柔柔的银色。
三月,方开春,枯枝抽绿芽,新花尚还未绽,一回雨一分暖。
冠英侯东方齐殁,嫡子东方胜服孝三年。
天宝十三载,东方胜加冠,取表字,怀微,继承冠英侯位。
怀微,有能微,妙以节。
或许,是觉得他的心太浮躁,行事乖张,希望他能谨慎,心如止水,怀微即足。
玉炉轻雾销薄雪,黄蕊才吐芬芳凉。
阶上残雪茸茸,东方胜坐在台阶上,红衣似火,金冠束发,额系素绫。
风不大,却针一般,极细极冷,钻到骨子里。白色孝绫随风轻动,拂在赤红的锦衣上,他捋过颊边青丝,看着府里重重白纱素帐,已静坐了半个时辰。
“少主子。”木梓童走至他身后,着黑缎胡服,戴黑纱硬裹,微微笑意,一成不变。
东方胜只低着头,看着脚下方寸洁雪,那台阶下有一点红蕾,被风扑得贴在石阶上。
木梓童继续道:“杨钊任宰相,今年关中水患,农事损失惨重,他拿别处的好谷呈给圣人,说关中收成大好,这几个月下来,余粮已尽,很快就要流民四窜了。”
东方胜叹了口气,站了起来,道:“那你准备一下吧,帮帮也好。”
“是。”木梓童看他悠悠然,一步一顿走下了台阶,轻笑道,“二十七公子请少主子过王府一叙。”
东方胜点头不语,闲步外走去。
额上素绫压眉,他用手指推了推,三年来第一走出府门,顿觉舒爽。伸了个懒腰,也未看左右,轻提衣摆走下门前长阶,方要转身,才发觉路旁有一个人。
一个看着三十余岁的白衣修者,负一把煞厉极重的长剑,风姿出尘,清冷凛冽,竟已是地仙之身。
那眉目有些许熟悉,一双如覆薄霜的眼睛,看到东方胜,便无法抑制地起了波澜。
他是认得自己的,东方胜笑了笑,可这笑意未尽,他就忽然想起了这个人是谁。
慕容紫英。
他们是有什么未完的宿命,明明已该缘尽,彼此没有丝毫的线索,第三世还能如此凭空相遇。
东方胜的笑僵了一下,缓缓皱起眉,显出几分不耐来,转身便走。
上次分别至今已近百年,那个他宠爱之极的小慕容,如今已长得快认不出来了。缘尽便是缘尽,他对紫胤真人可不会有什么宠爱之情,何况是一个对他心存恋慕的仙人。
每一次,每一世,都被一眼认出,这天地间还未有第二个。
修成仙身,不能断情绝爱,那去爱别人也好啊,为何非要记着自己,他早已不是那个太子殿下。
人世轮回断前尘,仙路清绝断红尘。无论是慕容紫英,还是紫胤真人,他都没有心思去理会这无谓的感情。
东方胜已跨入了府门。
慕容紫英上前一步,微微急切道:“你的剑。”
东方胜立刻顿住了脚步,回身看着慕容紫英,见他抬手,青玉润光如水沁出,化为一柄青玉鞘的剑,只是那玉,有了裂痕。
“易水……”东方胜只觉心下一窒,突然就喘不过气来,酸涩得几要落泪,他忽然抬眼问道,“你去了南诏?”
慕容紫英点头,看着台阶上的红衣少年又走下来,走到自己面前,就把易水剑递了出去。
他的嘴角微微弯起,在少年拿剑时,小声问道:“你……你叫什么名字?”
“我姓东方。”少年说了这句,顿了顿,又道,“表字怀微。”
金冠红衣,这许多年似一点未变,只是额上系了一条素绫,慕容紫英心里些许忐忑也尽散了去。
“怀微。”慕容紫英念了一声,轻声道,“一别百年,未想还能遇到殿下。”
东方胜却一下子怒不可遏,压着翻腾的戾气,沉声道:“不要再叫我殿下,我不是你心里那个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