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梓童微微低下头:“是有点。”
“你毕竟是女儿身,不适合那荒凉之地。”东方胜笑了笑,道:“还是让他等我吧,我先去沐浴更衣。”
府外凑热闹的人已散去了,李珲是冲进侯府的,一阵风似的刮进去,木梓童都差点没拦住他。
见东方胜正从房间里出来,李珲朝他猛挥手:“东方,快管管你家女人。”
“二十七,来得早啊。”东方胜挥退木梓童,向李珲打招呼。
李珲是当今圣上第二十七子,比东方胜大个几岁,还有寺卿的儿子刘长赢,三人自小交好,一起混迹多年,相互称呼不分什么尊卑大小。
李珲脱开身,立刻上去搂住东方胜的肩膀,左右望了望,小声道:“你把你爹纳的妾给退回去了,我刚才看见她了,你知道她是谁吗?”
“我问过她的名字,她说她叫理妃儿。”东方胜眨了眨黑得发亮的眼睛,“难道你认识她?”
李珲的声音更小:“天宝六载,她还是圣上后宫的菊妃。”
东方胜几乎跳了起来:“这是什么意思?”
“你先别激动。”李珲压住他的肩膀,“圣上独宠杨贵妃,菊妃抑郁成疾,天宝六载就病死了。”
“至今已死了三年。”东方胜道,他直直盯着李珲,“可你说你方才还见过她。”
李珲也直直盯着东方胜,他的表情已够严肃,却忽然笑起来:“那一定是我看差了眼。”
东方胜也笑起来,拽着他往出走:“我这才回来,叫上刘兄,让他做东请我们吃一顿。”
年轻的贵公子无论去干什么,都选最热闹最有面子的地方,刘长赢做东,带一个侯爷公子和一个皇子,却去了一个普普通通,没有风雅,没有丝竹,没有粉香的地方。
叫了上好的酒菜,三人在一个包厢里围坐着,除了吃喝,就只能说话了。
李珲敲着桌子道:“刘长赢,你真的缺钱到这份儿上了?”
“来都来了,还嫌弃什么。”东方胜已经拿起了筷子,倒满了酒,“能在长安的坊里开馆子,哪里有差的,他爱来这儿就来呗。”
刘长赢一下皱起了眉头,慢慢打开了手里写着“法不阿贵”的折扇,幽幽道:“罗袜生尘游女过,有人逢着弄珠回。我现在哪里去得了那尘俗喧嚣的地方,失了佳人梦。”
“吃着饭你念什么艳词。”东方胜摇头道,筷子一下不停。
李珲扣住刘长赢的肩膀,凑近道:“你又是犯了什么病?”
刘长赢“啪”一声拍合了折扇,倾身道:“我去了趟妙州,碰见了刺使的千金冯素贞,那真是……才貌双全,实惊为天人,人称第一美女。”
“第一美女?”东方胜挑眉一笑,有几分轻佻,“比杨贵妃还美?”
李珲斜乜了二人一眼,道:“造这些噱头,无非是为了吸引权贵公子娶他的女儿,说这个做什么。”
刘长赢悻悻喝起酒来,李珲转而问道:“明年科举,你们参不参加?”
听到科举,刘长赢立刻又来了精神:“自然要参加,我考明法。”
东方胜道:“我应武举。”
“武举怎么行。”李珲按住东方胜在饭桌上一直忙的手,笑道,“明年的科举,天香公主要挑出一个驸马来,武举可不够资格,你若是能做我妹夫,可是两相受益。”
“我不去,当文官没意思,当驸马更没意思。”东方胜挪开他的手,继续吃自己的。
李珲也不再说,两个朋友,一个正思佳人,一个只顾佳肴,他想操心也操不上。
闲着也是闲,三人玩儿起了投壶,也玩儿得没意思,东方胜武艺最精,就数他赢。
东方胜将羽箭折断,瞄准小小的壶口,却忽地一转,射向了门。
断箭穿过门纸,钉入对面的木墙,走廊却空无一人。
东方胜推开门,缓步走出去。一身暗绯红在落入的阳光里,似绣了金色,一步一步,他走得越来越慢,越来越小,直到在窗前停下来。
的确是没有人,抬头去看,房梁上也没有,东方胜笑了笑,朗声道:“我知道你在房顶上,你还是乖乖下来的好,这么喜欢偷看,我上去要逮着了你,就扒光了你扔到街上让别人看。”
来人果然在屋顶上,他跺了下脚,斥道:“你身为冠英侯的公子,说这么无耻的话,真是没救。”
“既然你不喜欢,我也可以换个说法。”东方胜微微歪头,乌亮的马尾就垂到了身前,轻笑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那人冷哼一声,倒挂在窗前,扒住窗棂,身子一缩,双脚就踹了过来。
第四十三回
窜进来的是个粗褐麻衣的小子,瘦小得比东方胜矮了半头,细弱得像只小鸟。
这场架却打了不少时候。
整个店的人都被吵得不安宁,叫了起来,甚至跳了起来,可他们没有不高兴,也没有走。
他们远远地围成圈,看热闹,两个打架的人成了圆心,他们移到哪里,这个圈就跟到哪里,半径却从来不变。
连店里的酒博士都看着发愣,只有一个人不高兴,那就是老板娘。
浓妆粉彩的脸沉得像浸湿的花布,老板娘一手叉腰,已气得要骂人。
李珲没有看到老板娘的脸色,他比老板娘还要着急,将二人都拦停了下来,周围几乎没有了完好的地方。
老板娘睁大眼看着,提起裙从楼梯上冲了下来,却被挡在了人圈外。
刘长赢把老板娘拉了进去,拿着折扇指点了半天,笑道:“我算了一下,这些东西都算不错,大概得值七百文,你得让他们赔啊。”
“赔是要赔的呀。”老板娘一拍手,似找到了知音,刚一笑,又皱了蛾眉道,“讲理不讲钱,这一个贵公子,一个穷小子,可怎么个赔法?”
刘长赢更高兴起来:“不如去衙门断断,保你还能多得些。”
李珲听见这话,瞪着刘长赢,也像在瞪着老板娘,道:“到他们两个讲不清,我这里是不用讲的,照赔就是。”
“还是能讲清的。”东方胜看着老板娘,微笑道,“我就是捅破了窗户纸,在墙上钉出个刺儿而已,给你一文,你还得给我倒找。”
麻衣小子立刻跳了起来,大声道:“那也是你出言不逊,你挑的事。”
东方胜道:“你既如此说,就是承认了余着那些东西,都是你搞坏的。”
麻衣小子弱了底气:“若非你说……”他一顿,又是满目怒火,“我岂会动手!”
“我不跟你废话,钱我出了。”东方胜抛了一两银钱给老板娘,转身就走,出了店门。
刘长赢和李珲立刻跟上去,东方胜走得疾,风风火火转眼已是几丈远,刘长赢只好出声叫住他。
三人方凑到一块儿,刘长赢就叹了口气,拿着扇子一指一点地说道:“你就不该出那份钱,那小子穿得破,可看那手,那指甲,头发,都是富家才能养的出来的。”
东方胜道:“我知道。”
刘长赢愣了下,笑了:“行,拦不住你大方。”
李珲不耐,从后面挤开刘长赢,搂住二人的脖子,小声道:“方才那人,正是天香公主。”
“女的啊。”刘长赢抬手,用扇子抵着下巴,“那就难怪了。”
东方胜摇了摇头,盯着李珲道:“招驸马?都这样了,人家十几年寒窗考个科举容易么,也忍心去祸害。”
“这事又不是我定的。”李珲走到了最边边,几乎靠上了墙,“我跟她也不熟。”
李珲的话音还没落,就合上了嘴,三个人一起停了下来,有人挡在了他们面前,正是方才那个麻衣小子。
就算打过了架,这个人对东方胜来说还是陌生人,对刘长赢来说更是。
可是他们刚刚知道,这个麻衣小子是个公主。
所以现在,这个麻衣小子所穿所戴,一言一行,一个眼神,都变得很可笑。她是个漂亮的女孩子,现在在三个少年眼里,却一点都不可爱。
东方胜笑了,是嘲笑,在他的脸上却很惹人喜欢。
天香公主虽不喜欢眼前这个红衣少年,却也不好意思一直瞪着他俊俏的脸,瞥开眼道:“我做的事,我自然要担着,那一两银钱,只取一文,其他的都还你。”
她说完,就又抬起了下把,似已认了错,似已无可指摘。
其实她没有错,任哪一个女孩子听了东方胜那句话,都是要气得杀人的,她只是动了手,现在还来还东方胜多出的钱。
她还是一个公主,非常任性不羁的公主,还有公主的傲气和尊贵。
东方胜只是伸出了手。
天香公主在他的手上放了一样东西,一贯有九百九九文的钱,重得把东方胜的手压下了一截。
东方胜看着挂在手上的钱串子,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天香公主冲他吐了吐舌头,便没了人影。
黄昏,暮光下的侯府琉璃生金,沉静而华美。
空气仍得发烫,木梓童已站了半个时辰。
东方胜走在长廊下,很轻,很慢,像一直优雅又傲慢的猫。
沉沉的阴影压着他一身红锦,更如焚烧的火焰,双眼漆黑,黑得发亮,烈得似带了恨意,能吞噬世间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