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明日深知这不过是虚幻,可他已近窒息,指尖颤得厉害,不得不攥紧了手,无声唤道:观音儿……
血腥的妖煞忽如这红梅一般,漫天盖地,这点点梅花,滴滴鲜血,压得人气血翻腾,肝胆欲裂。欧阳明日轻拍扶手,如一片赤金色的绒羽,依风旋身而起,翩翩然绽为金花,无声息落在遍地红梅上。
红木轮椅已成了一堆残木,欧阳明日振出金丝,穿花绕枝,刹那在周身织成疏网,微微松了喘息,才抬手按住胸口间腾涌的血气。
寥寥几缕金线相隔,郑吉倚在梅树旁,垂眸俯视着倒仆伏地的欧阳明日,看着他嘴角缓缓沁流出血丝,勾唇问道:“初见欧阳君,我认定我永远都赢不了你,为何你变得如此之弱?”
欧阳明日蹙眉,有几分痛苦之色,而他的眼里实在太过平静,安宁得令人生出慵懒。
郑吉不知为何慌乱,他一拳狠狠砸向梅树,震落无数花瓣:“你是仙灵,你不需要人的身体,为什么就不能把心给我。”
欧阳明日淡淡笑起,仍是不语,他极力想调动自己的力量,却被龙脉缚住,灵魂挣扎的痛苦让他几乎发不出声。
他拖着双腿匍匐,双臂撑着整个身体移动,挪到最近的树下,支起上半身,靠到了树干上,仅此已是满额冷汗。金色的衣衫沾满了湿泥,他捏起卷在衣上的落泥残花,扔到一旁,闭目不闻不问,似睡着了。
郑吉费尽心力去破除结界,竭尽他几百年修为也不在惜,结界寸寸碎裂,金丝绷至极致,细微声响听在耳里有如波涛。而欧阳明日动也不动,连眼睫都不曾颤一下,斑驳梅影在他的身上轻晃,仍安静得像一幅画。
台阶上的瓷盅已放了很久,仍存温热,欧阳莹莹躲在倾蹶的墙后,密致的梅花里依约看到二人的身影,她紧紧贴着墙,不可抑制地颤抖,似乎想把自己缩到墙缝里去。
只有花瓣落地,风抚衰草的声音,除此之外她什么也听不见,她发髻散落,捂着耳朵,直愣愣看着依树而坐的人,泪水打湿衣襟,凉透了心口。那人的衣衫从不惹一丝俗尘,此生怎能见他如此狼狈,可即便如此,漫世的红花似也只是为他而绽。
欧阳莹莹拼命压着抽噎,她忽然放下手,匆忙摸索起来,从身后寻出一柄匕首。
天机金线寸断而落,短短几步距离,郑吉却走了很久,每一步都似命悬一线,谨小慎微,直到皂靴踏着了欧阳明日的袖子。他眼里只剩下了那颗跳动的心脏,满院红梅全都黯然失色,只有那颗心还是鲜活的。
他再无法承受这煎熬,双目一厉,妖爪击向欧阳明日心口。
猝然炸开了尖利叫声,刺得人眼花耳木,欧阳莹莹撞到郑吉面前,双手死死握着匕首指着他。她挡在欧阳明日身前,长发披散遮了大半张脸,眼中带血,一瞬不瞬盯着郑吉。
她的声音里带着疯狂,微微摇着头道:“你杀了我。”
郑吉道:“你我毕竟夫妻一场,还是让开的好。”
欧阳莹莹咬破了下唇,她盯着郑吉的咽喉,真想就这么一刀扎下去。
利刃刺入了郑吉的肩膀,鲜血直溢却不见他有疼痛,他的手抓住了欧阳莹莹的心脏,柔软炙热,还在跳动着。郑吉没有将它拿出来,而是轻轻捏碎在胸腔里。
女子似乎失去了知觉,她看着自己一身白衣成红,心脏里冰冷如石,发不出一丝声音,安静地倒在兄长身侧。
郑吉看着自己的手,有些恍惚,许久才攥起手,抬眼看着欧阳明日。那安宁美丽的眸子终于懊恼,欧阳明日理了理欧阳莹莹的头发,轻轻描过她眉眼,指尖抚在她脸颊上,最温柔不过如此。
血拥新梅,轻哀入香。
欧阳明日微掩唇角,血在他的身体里冲撞,不住从嘴里溢出来,金色衣袖已经红透。为神者最无力抵抗的便是天地自然,他唯有饮鸩止渴。
指甲扣近了带香泥土,欧阳明日艰难地挪动着身体,调整姿势,双手轻启置于虚空,指下蟠龙似隐似现,翔于云端藏于落花,赤金弦兴音,凤来借龙脉之力而凝,他的灵魂被那锁链穿透紧缠,痛苦得要耗干他的血。
一曲动九霄,音落,这满圆红梅,已成枯骨。
永淳二年,七月,一封信来自长安的信。
欧阳府一片枯色,只有湖水还漾着粼粼波光,昏昏欲睡,鸟儿也懒得出声,安静得只听得见白芙曳水。
湖边有人在喂鱼,他端坐在阳光下,银冠白衣,发如墨泼,眉心一点朱砂,正似雪里红梅。
这是二十三年来,欧阳明日第一次穿白衣,如皓月净雪,无一丝杂色,尘埃无意间落到他的身上,便一下离别了凡俗。
手里的信纸是御贡,字迹是太子的。
欧阳明日垂眸,将信纸叠好收起,望着天际,很久,很久才喃喃道:“我们回去。”
没有人随口问他回哪儿去,只有易水应道:“是。”
八月下旬,长安,东宫。
寝殿里四处置冰,凉气蔓延卷腾,溢满了角落,而榻上却垒了三层锦被,纱帐垂掩了床榻,只见有金绣凤穿花。
宫人引了欧阳明日进来,遣了殿中所有婢子内侍,奉上清茶,便悄立在屏风前。
金线缠住榻上人的手腕,指尖轻点紧绷的丝线,片刻便收回。欧阳明日理了理这一身白衣,轻捋冠缨,冷道:“殿下是在诓骗我吗?”
李显掀了厚重的三层被子,一下坐起来,抓住欧阳明日的手道:“太傅先生,你走了一年之久,我在东宫惶惶,可比病来得难受,若是三年,只怕东宫都留不住了。”
“所以就在信中言自己重病,哄我期孝回京么。”欧阳明日抽回手,虽是质问,言语间却无怒意,随意道,“殿下便是坐断了东宫帝王路,又有什么用呢。”
李显无言,他转身斜依在榻上,低头正看到欧阳明日的白色衣摆,便怔怔看着,脸上平静得麻木。
这时门外似有喧声,仔细听了,辨出是一女子,隔了两进冲这里说道:“太傅离京,你常想常思便罢,郑吉一去不回,不过一侍卫,你也还知道念着,偏是不想理我,不听我的话么?”
门外是太子妃韦氏,欧阳明日抚了抚李显的头发,有几分怜爱。
“也是天后的意思。”李显道,“她让你回来。”
韦氏的声音仍闹着,欧阳明日的安慰似没起什么作用,他便收回手,看着榻前的屏风。
“欧阳家只有我了,家父是罪臣,上无诏令,我岂能擅离。”
“有,有。”李显又抓一把起了他的胳膊,“太傅先生,我需要你。”
欧阳明日不禁转头看他,露出浅浅笑意。
第四十回
琼华陨落,永世封入东海深渊,而昆仑仙城沉海,致使东海升起灵力漩涡,飓风席卷沿岸,海啸肆虐,洪水泛滥,绵延数万里,生灵涂炭。
永淳二年,九月,欧阳明日奉旨,以国师之名,协同太子显往沿海赈济。
洪涝,饥荒,疫病,以及比洪水更甚的恐慌,这一切只让欧阳明日心里多有几分怜悯,哀鸿遍野他看了千百年,而唯一超过今日的,便是他斩断不周山天柱之后。
只有神是这世界真正的守护者,却也带来了最大的灾难。
裹携着灵力的气流漩涡竟不曾移动,海水被卷上天空,大雨已连绵一月不歇,连鱼都不停从天上掉下来,这里已不像是在陆地。
欧阳明日坐在山岭高处,看着脚下水潮涌荡,泡得浮肿惨白的尸体被水冲在树上,撞得烂了开,肚子里的东西顺水流了出来,漫在了死鱼间,水腥也埋不住那恶臭。
即使易水一直撑着伞,欧阳明日里外三层的衣服也都潮湿了,这里根本没有不沾水的东西。他听着后面林子里干呕的声音,偏头说道:“水患未下去,疫病已经流传开,殿下在这里更是危险,又是何必。”
李显难受得说不出话来,嗓子里像塞了东西。这里根本没有安全的地方,他觉得只有欧阳明日的身边才算比较安全。
风又大了些,伞几乎要被撕扯开。这里是灾区的最边缘,往后十几里还没有波及至此,短短月余,究竟死了多少人,暂时还无法仔细计算,根据户籍统计,这些地方的受灾人数约有六十多万。若此事处理不当,必生动荡,危及国本。
李显歇了半晌又走了过来,解下身上的披风,盖到欧阳明日身上,说道:“在这看着也没用,不如回去。”
说话声被风吹得不清楚,欧阳明日点头道:“走吧。”
二人下榻的地方离灾区自然不近,却也是绵绵小雨下个不停,灾民几乎挤满了角落,每天都有数不清的尸体被清理出去,染病的人已被集体隔离,欧阳明日尽力救治,可每天被传染的人都在增加。流传的疫病有好几种,有的连欧阳明日都不曾见过,只能去研究,试图找到治愈之法。
弘道元年,十二月,三个月下来,欧阳明日几乎没睡一个好觉,可他并不觉得累。
赈灾放粮,安抚民心,实行大灾的暂时性政策,都有别的官员去负责,武后派他来的最大原因,还是他的医术,疫病和饥荒一样可怕。欧阳明日只管疫情的控制,只要是针对疫病的命令,所有人都得照他说的办,但他没有擅自调动人员的权力,都是地方官按他的意思去下去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