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抬眼打量,欧阳明日慢慢收起天机金线,穿透的竹子被磨出刺耳钝声。面前执刀的青年怒目而视,对着欧阳明日却说不出话来,张了半天嘴只好转向上官燕,关切了几句。
上官燕急看向欧阳明日,见他并无怒意,先起身道了歉,才又介绍了彼此,复又向司马长风道:“他就是无双公子,你的救命恩人。”
司马长风此时谢也不是,不谢更不是,一时无言。
欧阳明日也不觉得有何可计较,只倾身拿起一杯酒,闲笑道:“那信是你写的罢,字很不错,虽然有些张狂,但我不认为有什么恶意,怎么突然决定要杀我?”
“你是太子太傅,我本无意杀你而惹祸患,燕儿替我赴约,我只是怕你因欧阳飞鹰之事伤她。”司马长风抱拳道,“是在下失礼。”
欧阳明日点头受下,说道:“前话太多了,我来是想知道欧阳家和你们二位的恩怨,也就是你们刺杀的理由,至于说不说,你们随意。”
言罢他伸手作请,便喝起酒来,二人相视一眼,也无多言,就将事详说了来。
他们的父母,也是当年皇后废立之事的败者,三家兄弟效忠李唐,认为若武后势大必有外戚之患,反对立武后为皇后,欧阳飞鹰却半路投效武后。在武后成为皇后之后,开始清算异己,连长孙无忌和褚随良这些老臣都没有好结果,何况上官家与司马家,欧阳飞鹰除去了这两家,夺其财产将其灭门,从此在官场上平步青云。大抵就是这样一个事情。不过既然都灭门了,怎么留下了两家的直系血脉,也够巧的。
二人甚是悲愤,见欧阳明日面色淡漠,更是气堵,司马长风呼吸都不稳起来,指着欧阳明日道:“你虽为太傅,但你也是武后的人,不然也不会把上官婉儿许配给你。太子对你言听计从,你却如此!”
上官燕撞了他一下,话没接下去,欧阳明日挑眉,手指持捻着冠缨,悠悠道:“朝中党派之争实属常事,我欧阳明日从来问心无愧。我只事辅佐教习,至于太子为谁行事,我并不替他决定。司马少侠,慎言。”
欧阳明日将酒杯重重按在桌上,“我来的第二个目的,就是要告诉……上官公子。”他的目光越过司马长风,冲上官燕一笑,柔声道,“我不会阻止上官公子复仇,但绝不能伤及我的母亲。”
上官燕道:“公子放心,我们绝不会伤害无辜之人。”
司马长风点头称是,紧接着说:“话虽如此,却也不能保证没有万一。”
“我不是在跟你们谈条件。”欧阳明日听了这么多废话,已懒得多耗时间,道,你们现在只是江湖人,若让我看到什么不想要的结果,本官也会让你们看到。我此次回来也不能空手回去,上官公子,还请替我寻一些我需要的证据。”
司马长风怒极,还欲再言,上官燕忙将他拦了下来,启礼恭敬道:“我明白,长风失礼,还望公子见谅,告辞。”
没等欧阳明日回话,上官燕就拉着人飞身离开了,似乎多呆一会就得发生什么不堪设想的事。
至十一月中旬,所有的旧谱已修补完成,江南无雪,虽已极为湿冷,草木尚青。
葛之覃兮,施于中谷,维叶萋萋。黄鸟于飞,集于灌木,其鸣喈喈。
“……害浣害否,归宁父母。”欧阳明日喃喃念毕,叹息不语,失神望着窗外天空。
人界无数载,他怎能不想念自己的父母,他已经多久没有见到天界的母亲了,连他自己也数不清楚。
易水去安排张清竹的后路,备好栖身之所,所有的一切都将打理好。谱子也已经修完,上官燕寻得的证据已拿到,此世与欧阳家的缘,大概也就这么几天了。
无论周边有多少人监视,欧阳明日也就是在修谱而已,短短月余,做完了要做的,他就该离开了。
回京那天,真正有心送他的只有张清竹。
有时欧阳明日会想,若天界的母亲知道他如此在意人的感情,如此真心对待人世的生身母亲,会不会吃醋,会不会生气,会不会责骂他。可他的母亲实在太过高傲,想到最后,只是徒增失落罢了。
他是一只失去翅膀的凤皇,母亲怎么会像以前一样视他为荣耀,怎么会再多看他一眼。天界的宫殿太冷太冷,凤翥鸾翔金花玉萼,瑶台宝阁琼香瑞霭,却连身魂炙热的太子长琴,都被冷得麻木。
若是能重回天界……欧阳明日一愣,不知为何忽然想到了慕容紫英。正如慕容所言,有他陪着,也少几分冷清。
他的魂魄被龙脉锁困,越来越无法控制,人类的身体不能承受这样的力量,他的身体会崩溃,连渡魂都不能,只能被龙脉毁灭,魂飞魄散。虽有了凤来的消息,可究竟能找到多少,根本不能去奢望,真的还有重回天界的可能吗,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欧阳明日摸摸后颈,恐怕下一世,他的身体就会显露出原身魂魄的某些特征,甚至比预料中还要糟。
想至此处正有几分忧虑自哀,忽地一颠,不知马车遭了什么,欧阳明日正待问,就听易水在外道:“主人安歇便是,易水自会处理妥当。”
欧阳明日“嗯”了一声,即放下了掀帘的手。
刀剑之声激在而畔,几在眼前崩出火花来,欧阳明日正捧一卷医书细看,分不出心来理其他。杀气卷动竹帘,阳光在书卷上轻轻晃动,也不知何时平息,重归安静,书卷上的字已看过千万遍,他仍是初读般认真,直到易水在外另禀。
欧阳明日问道:“附近可有落脚之处?”
易水道:“有一村镇。”
欧阳明日隔着竹帘,依约看到那些残缺的尸体,收起书卷道:“那就在此驻留几日。”
就在这几日间,欧阳家已是天翻地覆,欧阳飞鹰遇刺身死,欧阳家被欧阳明日着人遣散,张清竹被安置在一个很好的地方,至少可以让她下半生过得平静。欧阳明日奏表辞官守孝,并愿意在除服后独自承担株连之罪,借此彻底离开京城,而对于欧阳盈盈,也试图去给她一个好的结果。
再次回到欧阳家,已是一座废宅,所有的东西都被仆役席卷一空,一夜间凋蔽零落。满地残瓦压折枝,水廊竹槛犹在,不见花影如云,空空冷冷凄凄。
没有那个唯一的亲人,这里的每一寸地方,对欧阳明日来说都是陌生的,垂遍每个角落的白绫哀纱,让这里变得苍白一片,充满死气。
欧阳莹莹是一个人回来的,她已是变了一个人。
院深处琴声悠悠,无悲无喜,亦无什么感怀,淡得掀不起一丝波动。推开大门,落下了一些灰尘来,提起长裙避开路上的残木破罐,欧阳莹莹左右望着,寻声而去,招魂幡顺风微起,门窗里灌了风,声似哭泣。
已是夜色冷凝,几重白幔里,欧阳明日正抚琴,金冠华服不改,赤衫丹珠相映,腊月春水桃花眸,一点朱砂艳,这里千万丈的哀怨,都遮不住他一丝光芒。
欧阳莹莹自不意外,她的兄长从来自傲,岂能为一个从不入眼的人守孝,就算是生身父母,也一样。
琴声凝滞,欧阳莹莹整整衣衫,带了些许哽咽道:“大哥,我回来了。”
欧阳明日抬头,手指一下下点着琴案。
可怜闪烁的烛光里,欧阳莹莹独立风头,淡妆盘发,静若处子,她已不是那个单纯少女,在这个过程里,只有她自己知道她经历了什么,而她终究需要依靠。
“大哥,我……我来陪你。”
这声音很轻,欧阳明日的手指顿了顿,仍没有说话。他微微低头,或许是案上的烛火太近,他的眼睛有些疼涩。
第三十九回
灼灼朱砂梅,夭夭簇胭脂。丹姿映白雪,冷香玉壶春。
案上一笼熏香,两盏青瓷,半壶春酒,松石镇纸白萱半展,朱丹烟墨晕开红梅。
红梅里人面染霞,欧阳明日坐在这丹云霓虹间,执笔画梅,皇皇者华。纸被画得满了,盛开梅花,那世界里似下了一场红雪,美艳而恢宏。
可欧阳明日仍不停笔,朱红点抹,梅含羞怒放,似乎想将这白纸尽覆上血色。
庭院颓败,红梅闹,公子无双,思远道。
来者隐于重重梅花香幕,远远看着梅中画梅之人,似被那美惊了心魄,连呼吸也停驻了。
似察觉到什么,笔尖顿住,一滴红墨悬而不落。
梅外廊庑间,欧阳莹莹正着麈尾扫尘,门牖都大开着,屋里易水在整理一些留下的书卷乐谱,清香随风穿堂而过,留下几片嫣红。
这清寂之处只有三人,数欧阳莹莹最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她却担了所有厨事,收拾琐碎,竟已是个惠质手巧的女子。
净了居室,欧阳莹莹取了煲成的热汤,盛入瓷盅,一上盖,便闷住了团团香雾,端起汤走出门去。
有客赴窳处,佳人盛容,薄陋有辉。
欧阳明日将笔按在笔山上,却迟迟不收手,红墨落入青釉,又滴流到案上。
女子蓝衣飘带,琪瑁凤摇,自那漫红里走出,温柔静好,一颦一笑犹是当年,熟谙她眉眼间,千思万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