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却先告辞,欧阳明日请郑吉入坐,看着他摆杯斟酒。
也不管一旁人多喧杂,郑吉难忍得意地问:“我以为谁也逼不了欧阳君,你为什么同意把妹妹嫁给我?”
欧阳明日浅酌,只淡然道:“她的心在你身上,我不想为难她,可结果就要她自己承受了。”
“真狠心,难怪至今还孤身一人。”郑吉见欧阳明日垂下眼帘,不知是否有了怒意,几杯酒饮下,以轻若纹风的声音问,“你和隐太子妃到底是什么关系?”
欧阳明日已是不悦,冷哼一声道:“观音儿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
女大不中留,欧阳莹莹离开,欧阳府的热闹可全赖了太子显,仍然是天天跑得勤快,来这里找轻松。
九月以来,长江内河航道屡屡翻船,事故发生比往年多了几倍不止,官私商皆损失巨大,据当地官府所查,长江中莫名多了无数大小漩涡,舟船寸步难行,见者心惊,然如此情形并非是第一次异变,据说约二十年前也曾出现。
二十年前,那时候欧阳明日还在母亲的怀里爬呢,可笼罩江南道州府一个多月的妖气,他记得非常清楚。虽没有办法去查,但他肯定那是一个独成一体的妖界,随着既定的轨道而运行,现在看来,是每约二十年环行一周,因其从上方经过,所以长江水流起了异常。
“人祸可除,这天灾要怎么办。”李显放下茶杯叹道,看向欧阳明日,“太傅先生?”
这李显打心里就不关心什么天下江山,可每每和欧阳明日说话,都要挑出一点政事来,也不知是投他所好,还是安慰自己还务着正也。
欧阳明日卷着冠缨轻笑:“真难得殿下你这么操心,也不必多虑,一月之内必然归于平静。”
“当真?”
欧阳明日仍持着骨子里的尊贵,缓缓点头:“当真。”
这一次的妖界之事让欧阳明日很是上心,不仅仅是因为死了这许多人,他根据妖界运行的周期和妖气聚集的地点及移动速度,推算出了这个妖界运行的轨迹,其结果实在让人一惊,它的轨道正好经过昆仑琼华派上方。这个结果简直是六月寒风,让欧阳明日一下从迷蒙中惊起,冷得动也动不了,脑里乱云白雾。他明明什么也不清楚,却似乎忽然间明白了一切。
琼华与妖界的那场惨烈拼杀,欧阳明日是听说过的,就像从小到大听的闲谈故事,知道有这么一件事,可这样一个结果把这个故事明确了许多。夙莘所言逆天之行,一定是指这一场大战,独守一处的妖界有强大的灵力,无须向外界索求,更不会去招惹修仙的琼华派,更何况琼华实力强盛,仙宝法器不胜数,妖界为何自寻绝路,恐怕挑起这一战的,不是那人人憎恶的妖。而若是琼华某一派系的势力,根本不能与妖界抗衡。
慕容紫英面对的,不是哪个叛逆,而是整个琼华派,是他的信仰。
被自己用灵魂信任和守护的师门背叛,是一间很痛苦的事,欧阳明日也才刚刚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一种痛苦。
太子长琴在宗祠亲手刻下了誓词,那石刻上染着他的血,他在那里有了信仰。太子长琴是为了部族而存在的,他为了部族而为太子,为了部族而为战神,甚至为了部族而甘愿入轮回。可西皇宗族却让他成为一个已经负罪消逝的神,成了部族的耻辱,连瑶山的行宫都不肯为他留下,不得以又如何,他的臣民终是背叛了他。
可还能有什么选择呢,他是西皇氏的太子,注定为西皇氏耗尽精神。他死也不肯放弃自己的身份和信仰,这已是他存在的唯一意义。就像一个快溺死的人,只能拼命抓紧手里最后一根稻草。
可慕容紫英……
慕容紫英是人,人界,终归是人的世界。
窗外秋雨断断续续,下了几个昼夜,淅沥之声让人心都潮得发霉,每一下呼吸,湿腻的空气都堵在胸口,闷得慌,惨淡的烛火也给沁得没了温度。
雨萧萧,木叶落,青灯孤。欧阳明日将小毫轻轻架到白瓷笔山上,静静的雨声里便掺了一丝清脆,他收拾着案上的草纸,将画满凌乱数字和图形的纸揽到一起,一张张就着烛火点燃。
火光跳得厉害,在欧阳明日绣金的衣服上剪出斑驳阴影,他年轻的脸平静而温柔,红焰在他的眼里如雾如烟。
“易水。”被融在赤金里的欧阳明日闪了闪眼眸,已被熏出了水光,“去找慕容,让他离开琼华,如果他不听……就不用再管了。”
易水这才从黑暗里走出,躬身领命:“是。”
欧阳明日看着火焰一点点弱下去,扑面的炙热瞬间缩回星点微光,明灭无力,苟延残喘。
凄凄雨声捂漏子,一点烛火和红衫。
往来云过五,去往岛经三。昆仑平起神州,琼华这厢,慕容紫英及云天河、韩绫纱、柳梦璃四人,为解玄霄冰封之困,尽心竭力去寻那三寒器,着一回奔波,识一遭人情,在即墨看了场花灯会,亦取回了寒器之一光纪寒图,正回赶至昆仑山下。
四人从山下村落过,云天河饿得快,拉着几人寻了个小私铺吃面。极简陋的小地方,也就搭在岔路口边的两张桌子,四人正围在一桌,见其要么携刀带剑,要么穿着不俗,卖面的大娘和小伙也不敢多说话。
见慕容紫英这个冰块脸又不说话,面前空空什么也没点,韩绫纱道:“紫胤师叔,你冷面寡言我们都习惯了,可怎么回来之后一直心事重重的,饭都不吃。”
慕容紫英道:“这与你们无关,莫多问。”
韩绫纱欲驳,柳梦璃拦嗔笑道:“紫胤师叔已加冠,是个有担当的男人了,肩上的担子一定比我们重得多。”
慕容紫英冲她微微点头,随即偏过了脸,韩绫纱见此暗笑道:“又害羞了。”这叫已吃到第三碗的云天河差点噎住,韩绫纱老说慕容紫英容易害羞,他觉得自己到死都看不出来,慕容紫英到底什么时候害羞过。
慕容紫英自然听见了这话,他忽然起身自不是因为韩绫纱的调笑,他看到了易水。几人也都瞧见了道前不远处,残壁土墙旁,一身缥青墨绿的负剑少年,在这灰瓦黄房间,如沙漠里一绿树给人清爽。
慕容紫英嘱咐了几人等候,与易水另借一处说话,甫一见面,易水就状似随意地问道:“主人给你那星阵图呢?”
二人也是多年的朋友,慕容紫英未作他想,拿出了随身带的半卷《天星子》,冷不防被易水一把夺走,慕容紫英立刻捏住了他的手腕,可素娟卷轴已化为齑粉,宛若一捧白沙软雪散落。
慕容紫英满目惊怒,指尖掐入血肉,几乎要捏断了易水的手腕,易水只说道:“主人低估了你的对手,这东西在你身上,只会惹来杀身之祸。”
慕容紫英冷哼一声放开他,疑惑道:“他不是反复的人,既已说缘尽,为何还要理我?”
“这下你该知道主人对你究竟有多宠爱。”易水揉着手腕道,“他不想你送死。”
慕容紫英竟浅笑起来,温柔安静的笑意轻浅得几乎无法察觉,可他整个人都似柔和了几分。如桃花落春水的涟漪,可怜索人饶。
被一直宠爱的感觉岂能不美好,纵然和自己一起的是几个十几岁的孩子,也好像一下有了强大的依靠,无论面对什么都不会畏惧。
易水见他如此,沉默了很久,慕容紫英看着他,似乎期待他说出什么别的话。
易水垂眸沉声道:“主人要你开琼华。”
这命令般的话,一定是出自欧阳明日之口,可慕容紫英不甚明白:“离开,是什么意思?”
易水觉得不必解释,他没有说话。慕容紫英如坠云雾,恍惚里怔怔问道:“退出师门?”
“不,这不可能。”慕容紫英断然道。
易水也不理他,只继续道:“主人还让我提醒你,他送你的凤来琴穗是至阳之物,或许你用得上。”
“哦。”慕容紫英才反应过来,点了点头,“殿下还说什么了吗?”
易水道:“没有了。”
慕容紫英攥起了手边衣带:“那你帮我转告殿下,我的道号是,紫胤。”
易水道:“好。”
起了风,易水望了望天色,一抱拳就转身离开,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慕容紫英才往回走。
他取出收在腰间的琴穗,在阳光下又看了一番,实在殷红得漂亮,却是玉一般温润,将这神的所有物握在手心把玩着,心思却不知道往哪放。
欧阳明日不会随意抛弃有用的东西,连已经交给自己的筹码都毁了,他究竟知道了什么?可他不能去问,他绝不肯背离师门。
第三十七回
八月百末旨,九月又重阳,碧水红亭黄花酒,香案新纸予秋菊。
武后斜倚榻前,清风徐徐送来清冷菊香,将她黄帔卷动,流苏轻摇。案上并列着三本折子,薄纸一下张起,被刮得微微作响,似笑似诉,满是文秀字迹,尽数哀叹之言。
“卿以为,谁可堪此事?”安静许久,武后出言问道。
金丝缠绕间指尖一顿,欧阳明日方抬眼:“天后殿下既驾临敝府,奚有此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