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这是一个让人听着心惊胆战的事实,可郑吉竟完全理解,并且觉得这没有什么错,一点不认为欧阳明日心狠或是无情。
都是孤独太久的人。
郑吉有些紧张地倾身,扣住了桌沿,盯着欧阳明日,正色问道:“如果我用镜中花洗去妖的血脉,会如何?”
欧阳明日不意外他的选择,认真道:“人没有心,会死。”
郑吉摸摸胸口,没有跳动没有温度,他早就习惯了这冰冷,他连做人的感觉都忘了,可他竟还试图做一个人。他曾坚信自己是一个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两日后慕容紫英来辞行,正是清晨,稀薄的晨雾缠着清静的欧阳府,更似梦似幻,如赴仙云紫薇宫。
凤屏百鸟逐冷香,珠帘有泪落即伤,话离别三言两语,情如春景有多长。
欧阳明日坐在群岛屏风前,金冠锦衣玉带横腰,正如百鸟所朝之凤皇,然许是没有凰鸟相伴,仍显得孤单。慕容紫英站在他的对面,这里只剩他们两个。
慕容紫英立得笔直如剑,已不像十三岁那样锋芒毕露,他见到欧阳明日,就觉得心里暖起来,抿着一丝看不见的笑意,直直看着欧阳明日。静谧没有让屋里的人感到轻松,空气似乎变得沉重,水一般能溺人。
“慕容。”欧阳明日的声音里尽是安抚,能让人化了开去,他沉吟着,似一个求解的孩子般问道,“你对我是什么样的感情呢?是想与我成为修界的道侣那般,还是……人间的夫妻?”
慕容紫英歪了歪头,很是迷茫,他从未有过这种想法,甚至完全不理解欧阳明日为什么这么问,不知该说什么去回答。
慕容紫英只能摇头,低声喃喃道:“殿下若能常伴身侧,心里也少几分冷清。”
欧阳明日笑出声来,笑得人心里发寒,卷着指尖金线轻轻摇头,问道:“慕容,你知道神与仙佛有什么不同么?”
慕容紫英道:“仙佛乃修炼渡劫而成。”
欧阳明日将双手掩入袖中,徐徐说道:“神是天生的,就如你生来就是人一样,也不由自己决定。六界里,妖魔仙佛都是修炼而成,进退皆可,可神与人一样,即使入了轮回,神终究是神,所以他们处心积虑地撕裂我的魂魄。”
“我生而为神,落到如今地步,只有两个结局,恢复神籍重回天界,或,消散于天地。”欧阳明日顿了顿,他揉捻起手心的金线,望向窗外,低声懒洋洋说道,“而你是个人,你只有短短几十年的时间,你不可能陪我到下一世。世间修道者万万,成仙的又有几个,何况你心有爱欲,若执意去修仙,只怕更容易走火入魔。而要查琼华之事,你也必须放下一切感情。”
“我不懂修仙,但清心黜邪,断情缘灭俗欲,总该没错,慕容,你该如十三岁那样心无旁骛。”
水中月,镜中花,虚幻一场,何必多留恋。春至日迟迟,还待牡丹时,来年独赏残红落,也没什么不好。
慕容紫英一直沉默不语,心里却是沉沉,似压了万重阴霾,浪起千丈,入水无声,愈发觉得重,重得要难以呼吸。即要加冠,他没有半分欣喜,他面临的,是山岳般担不起,挪不走,更无法逃避的责任。他已没有多少心思去想欧阳明日的劝戒,也不想开口反驳,无论欧阳明日怎么不喜欢,他都再也回不到十三岁了。
欧阳明日见他不语,心下叹气,也不再多言,拿出那半卷《天星子》,微微抬手:“我已无力插手琼华之事,查或不查随你决定,而一旦开始,就莫要轻信任何人。”
慕容紫英应双手接过,不让手指有一丝颤抖,应道:“是。”
欧阳明日轻笑,冷得含霜带雪,一双桃眼即使覆了冰,却仍是风流多情,声若春雨润心:“去吧,你我缘尽于此,不必再回来了。”
“紫英告辞。”慕容紫英拱手。
二人就此别过,多余一句“保重”也无。
永隆二年三月,琼华弟子慕容紫英加冠,掌门夙瑶执礼,取道号,紫胤。
正月以来,太子显频频临访欧阳府,日日请教问策,帝后心思,野朝政要,宫府内事,无所不谈,又常一同游玩戏乐,出行必形影不离,对欧阳明日几是言听计从。
二人有师徒之实,又年龄相仿,欧阳明日见多识广,不困于繁礼,往往行事无常,又是倨傲,李贤认为欧阳明日具备了他没有的一切,短短几月,他们已十分亲近。李显不是一个热心政务的人,也不热心书本,借请教之名与欧阳明日熟悉后,便开始同他说起不着边的东西,最后还颇多诉苦埋怨,全不忌讳。
怨武后,怨妻室,怨朝野上下,李显最恨的还是自己,恨自己懦弱无用,他什么也做不了,所以只能别人说什么,他就做什么,就算错了也不用怪自己,除此之外,他只能挥霍这个身份带来的好处。至少,他能感觉得到,欧阳明日是真心将他当作弟子,教导帮助他,不会像太子妃韦氏那样强硬,也不屑向他索求什么。依赖没什么不好,一个人太累。
暮春夏初,五月天已炎热起来,繁叶碧波绿如海,点点淡红含郁香。好风闲来微揭帘,画堂流水丹亭里。
亭中睡榻上,欧阳明日正好梦,就给人摇晃了起来,睁眼见是李显,睡蒙蒙道:“怎么又是你?”
见他起来,李显就立到一旁,看他慢条斯理整理衣襟袖祛,直到平整得没一丝褶,才道:“太傅先生,今日朝中提及刘龙子之反,圣上交由我督办。”
欧阳明日笑道:“此小事,勿虑。”
刘龙子装神弄鬼,以羊肠盛蜜水绑在龙头上,言是“龙吐水”能治百病,信徒甚众,寻衅滋事,还敢对抗官府,一些全无智识的氓隶黔首,取缔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用费什么力。
李显点头应着,坐到欧阳明日身边,他觉得每天过得费力又没什么用,整个人都空了似的,快废掉了,沉默半晌,暖风徐来,树上的鸟都要睡着了。
欧阳明日莫名有些怅然地说道:“公主要成婚了吧。”
“嗯,七月,太平就出嫁了。”李显听出他的情绪,心里一阵憋屈,却是笑了,“太傅先生要是真的喜欢婉儿,不如也趁这喜庆也完婚吧。”
欧阳明日愣了下,不再说话。李显还真有一个优点,那就是比较能忍。
到六月,这反事就平息了,该杀的杀,该流放的流放,一切由太子督办,太子的身后是欧阳明日,也是人尽皆知。欧阳明日丝毫不掩饰他对李显的影响,无论是武后还是太子一党,都对他很不待见。
永隆二年,七月,太平公主大婚。
武后和李治对太平公主恩宠非常,很是高兴,一连几天歌舞盛宴,公主府也是繁忙,等彻底平静下来,已是半月后了。
这日下午,太子才迟迟从欧阳府出来,郑吉便告假请退。
天已是一年中最热时候,入夜也不见凉风,左右楼台入霞光,红灯成列盈云霓,殿中武后述章,上官婉儿执笔,侍女们站在冰盆旁小扇送风,静得只能听见武后有点慵懒的声音。
“禀天后。”门外女官进来行礼道,“东宫护卫郑吉求见。”
武后顿时来了精神:“快传。”
上官婉儿见此先行告退,待郑吉进来见过礼,武后即问道:“你又有什么有趣的消息来告诉本宫了?”
郑吉道:“天后,小的先要请一道旨。”
“哦?”武后这才摒退婢女,笑道,“你请旨该去圣上那儿。”
郑吉没搭这个话,直言道:“小的想请天后给小的和欧阳太傅的妹妹赐婚。”
武后道:“你是显儿的心腹,欧阳明日与显儿关系匪浅,他不会不肯为你开这个口。”
“小的可求过太子殿下。”郑吉露出几分苦涩,委屈道,“可太子殿下说我怎能高攀欧阳太傅,我配不上太傅的妹妹。”
武后揽着广袖站起身来,反问道:“那你觉得欧阳明日的妹妹配得上你吗?”
郑吉很意外这个问题,他想了很久,一本正经地说道:“如果欧阳太傅是个女人,我郑吉一定非他不娶。”
“你倒还没死心,爱跟他斗就斗吧。”武后款款走下来,绮罗褥裙流过红阶,停在郑吉面前半步,问道,“我可以让圣上赐婚,你没有别的可说的了吗?”
“有。”郑吉躬身,不觉压低了声音,“我发现一个秘密,欧阳太傅祖上,恐与宫中皇族有关。”
武后犹有风韵的脸,一下有些冷厉,涂朱唇角浅翘,却是在笑。
第三十六回
永隆二年九月,帝敕改元为开耀,十月,东宫郑吉与太子太傅之妹欧阳莹莹成婚。
欧阳家的人,谁也没有来,只有欧阳明日从头到尾见证了妹妹的婚礼,一场繁冗的仪式,百多道礼节,红男绿女,碧玉佳人。欧阳明日代受父母之礼,替母亲看着女儿嫁给一个没有心的人,他真有几分愧疚。
宴后郑吉没管自己的新婚妻子,而是提着酒找欧阳明日去了。宾客未散尽,欧阳明日也还没回府,在一旁与太子说笑,正聊得兴起,郑吉等了好一阵得不耐烦,就走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