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味着什么呢,得到它,可任他除去妖血,或剔开人脉,不再是半妖,不再为人妖两界所斥,不再因血脉怪异而时刻忧恐走火入魔,惶惶不可终日。最重要的是,可以让他变强,如此诱惑,岂能不让郑吉心动。
而欧阳明日取这花来,却是为了慕容紫英,竟是想助他一步登天。这对慕容紫英来说,都十分可怕。
“实在厚此薄彼。”郑吉埋怨一句,伸手去碰触那镜中花。
猝然琉璃乍破,寒刀出鞘,一声琵琶惊魂,郑吉闪电般抽回手,指尖刺痛入心,渗出一颗鲜艳血珠。
拨弦起兴,余音未尽,郑吉已从窗窜了出去,琵琶乐声飘渺悠远,如轻纱柔水,几乎想象得出奏琴者轻灵的手指,温柔抚弦。
郑吉没有化出原形,仍是狐一般敏捷迅速,如影子无声无息,琵琶声陡转至高,戛然而止,像撞上了一堵墙,他也随之刹住脚步。
那重宇飞檐上坐着一个夜般的女子,整个人都裹套在黑纱中,她浑身没有一丝杂色,黑纱似黑色的雾笼罩,只露出一双青蓝的眼睛,猫一般泛着莹光,冰冷得如同石头。
郑吉阴狠狠看着她,沉下一口气,缓缓攥紧手指,冷笑道:“欧阳君可是仙灵,利用魔物来对付我这个半妖,不觉得有失身份么?”
女子翡翠石般的眼睛没有瞳孔,更没有丝毫生气,郑吉觉得她黑纱下的脸也是石刻一般的冷硬。
她闻言冷笑起来,在黑夜里让人不寒而栗,那是女子的声音,却是欧阳明日的情绪。
郑吉猛然间想起万蚁噬骨的痛苦,恐惧在他心里生了根,欧阳明日的可怕让他不敢去直接面对。他死死盯着女子的眼睛,往后撤了半步,女子亦看到了他的动作,琵琶声又起,无半分柔和,激昂之音若两军交战,若瀑布激流。
转瞬间黑纱笼至眼前,黑色缠绕下女子双手苍白如纸,尖利指甲泛着幽光,一手抓向郑吉咽喉,一手刺向他心口。柔软的黑纱屡屡拂面,都是死亡寸寸逼近,郑吉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然而他又拼命想要抵抗欧阳明日的力量,不甘屈服于这恐惧。
曲调诡谲,女子媚态如妖,旋转轻跃,随风扭腰,似一朵盛开的曼陀罗,被玩弄在音律间。琵琶欲语声难休,弦丝如情温柔刀。
一番纠缠,郑吉渐显颓势,女子全无杀意,却招招致命,就是一个被琵琶声牵动的人偶,一件特别点的兵器。他恨不得摔了那该死的琵琶,却不敢与欧阳明日面对面。
郑吉只能躲,他的攻击都穿过了女子的身体,如同穿过空气,他看着女子的眼睛,露出痛苦之色,喃喃道:“欧阳君……”
女子愣了一下,她绿石般的眼睛依然冰冷,却不再动作,琵琶音歇,锋芒折断,郑吉化为白狐,立刻匿入雪中。
寒风凛凛扑门,书房中未点灯,月光微弱,镂下点点银色。欧阳明日松开扣紧的弦,将怀中漆黑的琵琶放到桌上,轻轻叹气。
金丝微振,朱门訇开,雪花飞卷而入。
永隆二年正月,太子长子出世,赐名李重润,立为皇太孙,大赦,于东宫设宴,君臣同庆。
欧阳明日出关不久,便收到了请帖,他自然要去。而在此之前,他还须处置好一件东西。
那琵琶是一只没有灵识的魔物,杀气极重,欧阳明日的力量被龙脉束缚,甚至到了不能制服几百年妖物的地步,借助它的确很顺手,只是这魔物不分敌我,难免会乱行杀戮。
这世上任何得到,都意味着代价。
晴天,雪融化时天气最冷,空有阳光灿烂,却觉不出温暖。
窗半开,金色阳光铺进来,欧阳明日迎着光,徐徐展开画卷。画上蓝衣女子容颜不改,一如当年,鲜活而熟悉,不只用笔的习惯和精细,那独一无二的气韵,唇边的笑意,都和自己笔下的郑观音一模一样。
慕容紫英在后面沏茶,知道欧阳明日在睹物思人,自然不去打扰,忽听欧阳明日赞叹道:“是谁有如此本事,好像知道我在想什么。”
“我不知道。”慕容紫英如实答道。
欧阳明日抚着女子衣袂,调笑道:“除定了我的婚事之外,你还真是什么都没干。”
慕容紫英半晌没有动,不停晃着不满的茶杯,忽转身就问:“殿下为什么不离开京城?”
欧阳明日却不语,金色阳光映照着他赤红外衣,冬日里显得十分炙热。
短短几日,欧阳明日想不出完全控制魔灵的办法,他和别人不同,几天和几年的时间对他来说是一样的,他不喜欢无谓的犹豫,所以很快作了决定。
在去东宫赴宴的前夜,欧阳明日早寝,府里人事也提前歇下。天沉云重,全无星月微光,黎明前更是黑得睁眼如盲。
黑纱裹身,似怨灵缠绕飞舞,女子独立在屋脊上,展开双臂,黑纱飘扬,像一只黑色蝴蝶。她并无灵识,她的所有行动都是本能,而她独自站在那里,似已孤独了上千年,连心都冷成了石。大抵,也不过是,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杀戮只能施加于弱者,这里只有慕容紫英是低阶修者,灵气浅淡而诱人。
天将黎明,慕容紫英睡得不安分,怨煞触人痛如切肤,他一下跳了起来,黑暗里一双莹绿眼睛直勾勾看着他,冷得像冰。慕容紫英立刻翻身退开,抹了一把左脸,辣疼的感觉和血腥味,他被抓伤了,强烈的煞气在伤口跳动。
女子抬手捏住了面纱,似乎想揭下来,慕容紫英有一种直觉,如果看见了这个女人长什么样,可能得后悔一辈子。还没找出这想法的理由,慕容紫英已经跳出了窗去。
乍然沉闷的声响传来,慕容紫英一顿,冲向欧阳明日的房间。他推开门的瞬间,烛光便亮起来,欧阳明日就坐在门后不远处,穿戴整齐,神采奕奕,扑进来的风掀起了他的冠缨,他只是笑看着推门的人。
地上漂亮的黑色琵琶已经被摔碎,弦断颈折,琴身尽裂,乌黑的木片失去光泽,看着让人心疼,欧阳明日那双收尽世界的眼睛,却告诉他这一切不值得在意。
慕容紫英不清楚发生了什么,血从他的脸颊流到衣领,疼痛撕扯着精神,而他却越来越眩晕,眼前的一切都模糊起来。
“殿下,你在干什么?”慕容紫英跨过地上残琴,有些摇晃地走到欧阳明日跟前。
看着他被血染得狼狈的脸,欧阳明日实在心疼得紧,一伸手将人揽到怀里。慕容紫英已昏睡了过去,染煞的血仍流个不停,染红了他们的衣袖。
“慕容,你疼不疼?”欧阳明日爱惜地抚着他的脸,驱煞疗伤,轻柔擦去黑色污血,低声叹道,“天意难违么,想找个人陪着,也这么难。”
欧阳明日非常喜爱这个孩子,也只有这个孩子和他相交两世,能一眼认出他。人世千百年,每一世都有朋友,有亲人,可再亲再爱的人,都不能陪伴他到第二世,短暂得到,然后永远失去,他早就记不清自己曾认识过什么样的人,有过多少朋友多少爱人。这世界对他来说,实在短暂得可怕。
他想让这个孩子多陪自己一会,为了这样一个简单的想法,不惜派易水回瑶山,更松了心锁,对其宠爱备至,甚至纵容这孩子对他荒诞的爱恋。
可越简单的愿望,却更能让人绝望。
第三十四回
山巅寂寞万丈雪,难藏桃花一枝芳。
一连昼夜,慕容紫英迷糊间睁开眼睛,天似乎还黑着,房里没点灯,却觉得哪里有光。
他正靠在欧阳明日的怀里,寻着温暖更往前蹭了蹭,又合上了眼,醒不过来,却也睡不踏实,神智一片混沌。没过多久,他就感觉到欧阳明日将他放了下来,要抽身离去,昏昏沉沉间,他抓住了欧阳明日的袖子。
欧阳明日也不挣脱,柔声斥道:“还不放开。”
慕容紫英听进了这话,梦里哼了声,收手翻了个身,滚到榻里边去了,实有几分可爱。
现在已是次日晚上,慕容紫英昏睡了一天,为了不让他脸上的伤留下疤痕,欧阳明日也费了不少精神,这个时辰,他得去东宫了。
地上琵琶的残骸还未收拾,欧阳明日抬手令易水停下,他仔仔细细地看过去,忽弯腰捡起一片碎木。
“只有这一片是乌金色。”易水问道,“有什么特别吗?”
欧阳明日压着一丝激动道:“这是……凤来的碎片。”
易水见欧阳明日满目喜色,攥着碎片开始沉思,便不再多话,退到一旁静候。欧阳明日蹙眉,就这么静坐了很久,似乎别无他法,叹息着捻诀,召唤出一只红顶翠羽鹦鹉来。
这只鹦鹉是谁的易水不知,但绝不是欧阳明日的。鹦鹉一出来就非常欢实地叫道:“上卿!”
欧阳明日立刻又皱了眉头,并不应声,却将凤来碎片给了它,说道:“劳烦纪谱乐了。”
小巧的绿鹦鹉点点头,便飞离了欧阳府。
夜,东宫嘉宾俱至,盛筵已开,举杯同庆,胡舞助兴,主客相乐至酣。
按官阶来排,欧阳明日只在皇族及三公之下。这样一个贵气俊美的青年几乎夺了所有光芒,而欧阳明日一句话也不曾说,脸上也没有多余的笑意,他一直在安静地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