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收拾了欧阳明日早晨用过的笔墨,开始端详案上郑观音的画像。
慕容紫英曾在东宫小住,远远见过太子妃一面,还见过几个侧妃,到现在也都没了印象,而再见到郑观音惟妙惟肖的画像,才算认识了这位令太子念念不忘的正妻。
画上女子并非绝色,却可倾城,端庄雍容,温雅高贵,有母仪天下之风姿。她身上那气韵似与欧阳明日一体,共生同源,如同温柔的剑鞘,能将那人所有的诡谲、锐利、傲慢、冷漠和残忍,都轻轻藏纳,使其成为内敛温和的玉。
这世上没有人比她更适合陪在欧阳明日身边,没有人比她更得欧阳明日的爱恋。
慕容紫英不觉得羡慕,只是有些失落。郑观音已经死了,不会复活,也不会有第二个。
他只是忽然间知道,欧阳明日宠溺他,喜爱他,一直将他看作当年十三岁的孩子,不是因为欧阳明日活得太长久,而是因为他的确还是个孩子。
一个正直简单,还未真正担起责任的少年,就算有了恋慕的人,也还是个孩子。
慕容紫英心里的滋味如吃了青梅一般,酸酸涩涩,带着微苦。他又看一遍画像,确定墨迹已干,便要收起来,却被人一声喝住。
“这个女人是谁?”欧阳莹莹从屏风旁跳进来,目不转睛盯着画像,似被摄了心魂,怔怔道:“是大哥画的。”
慕容紫英点头道:“是他心爱的女子。”
“难怪大哥从不理会那些世族的媒人,也不领江湖侠女的柔情,没有人比她更配得上大哥了。”欧阳莹莹满目向往,不知是向往拥有画中女子之美好,还是更想要这么一位阿嫂,又问道,“她叫什么名字?”
慕容紫英正要将画卷起来,闻此一愣,却说:“我不知道。”
欧阳莹莹一撇嘴,她推开慕容紫英的手,撑着头趴到案上还要看个仔细入微,慕容紫英无法,只好先去收拾旁边那半盏凉茶。
才将茶杯端起来,欧阳莹莹转头又问:“大哥为何不娶她回来?”
慕容紫英抿了抿唇,说道:“她已经死了。”
“为何?!”欧阳莹莹惊起,一把扣住了慕容紫英的手腕,猝不及防下,茶杯摔到了画上,滚下桌案一声脆响给碎了。
清碧的茶水在画上迅速漫开,将女子蓝衣化为斑驳残色,青青黄黄深深浅浅,散了衣上金红绣纹,各色染料混成一片。
画中人只是被弄脏了长裙,她的面容依旧美丽,风姿绰约,却从一个几乎活生生的人,真正变成了一副画。
这竟令慕容紫英有一种杀了人的可怕感觉。
欧阳莹莹捂着嘴惊惶后退,整个身体都冷透了。
倾注了所有心血和感情,一笔笔都是眷恋和甜蜜,在心中重生了挚爱的女子,绘出了几可成活的画像,就这样被毁。
茶水沿着画纸滴落,点点砸在地上,声音直钻到心里,慕容紫英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竟莫名委屈。微微迷惘间,木轮轻响惊动了他,忙回头看去。
欧阳明日面色平静如常,轻捻冠缨,垂眸敛目,好似懒得说话,半晌才淡声道:“出去。”
话音方落,欧阳莹莹磨蹭几步,就兔子似的窜了出去,留下一缕香风。
慕容紫英试探着上前,正欲开口,欧阳明日便问道:“你没有听懂我的话吗?”
他神情亲切温和,贯有宠爱,皱眉认真看着慕容紫英,真如一个循循善诱人的老师,在询问学生是否明白。若非抬眼那一瞬锋利如实质的怒意,慕容紫英简直要脱口回他的话了。
默默退开两步,慕容紫英顺从其言,缓步走出书房。
易水将欧阳明日推至案旁,看他只瞧了那残画一眼,就将它随便卷卷,抓在了手里,蹙眉闭目,不动也不言语。
已而,易水忽然道:“他绝非有意。”
“我知道。”欧阳明日懒懒睁眼,手指轻颤不已,心底埋了许久的压抑烦躁,一下冲开禁制如激流惊起,猛地扬手将画扔了出去,恼怒道,“可他为何就不肯乖乖听话,收起不该有的心思?!这样叫我如何待他。”
绝美的画像被微风带落台阶,天机金线一卷,将门轻带了上,红漆朱雕缠枝飞鸟,恢恢然仿佛入天,隔断两世。
垂枝如幕的大柳树后,欧阳莹莹探出头来,左右望望,盯着紧闭的门,提裙跑过去将画捡起,又猫儿一般跑了开。
书房前树影稀落,空旷院子里也唯有刺眼的阳光,偶尔有侍婢经过,房屋的影子从西转到东,压了灰蒙蒙一片,日已西斜。
诺大的欧阳府,怎么走,都让人觉得空落、孤独,容易迷了方向,这里与长安格格不入,却座落在长安的中心,让这座府里的人,将这里当作归宿,而与府门外的世界隔裂。
朱漆的门,精致得不舍去碰触,慕容紫英抬头,看着精彩的画梁,一线之隔。风扰乱了他垂至眉稍的发丝,淡色衣带微微飘起,墨发卷蓝,惘若仙人。
他是一个修者,一个一心求道的人,为何会甘愿深陷红尘江湖。
脚步声渐远,易水在门边站了很久,直到没有慕容紫英半点气息,才回头看着欧阳明日。
逆光下锦衣满华,瑰丽无比,欧阳明日背对着他,肩上的阳光似在颤动,易水眯眼,他看到欧阳明日的身上好像缠了什么,一闪而消散,金色的,活了一般的绳索。
“主人?”易水不知发生了什么,小心探问。
欧阳明日稍稍侧倾身体,血自唇瓣间滴流落地,聚了片片殷红,宛如极盛牡丹。
易水大惊失色,几步冲过揽住了他。欧阳明日颤得愈发厉害,拼命隐忍着,痛苦却是从灵魂里散出来,神祗也无法承受,他已失了力气,完全靠在易水身上。
欧阳明日擦不尽唇上的血,袖口已红了大片,他苦笑道:“看来我要闭关一段时日了,府中事便交予慕容。”
易水张了张嘴,终喏喏应道:“是。”
欧阳明日闭关,欧阳府不接待任何来客,他就如昙花,灿烂绽放,一现即逝,立刻被长安的繁华遗忘,无人进来,也无人出去。
命系盛世兴衰,正是国力鼎盛,让长琴魂力暂且停滞了衰竭。然而龙脉之力困锁魂魄,于神祗也无法抗拒,为了不至于很快被绞得灰飞烟灭,欧阳明日只得放下一切立刻闭关,对抗龙脉对魂魄的侵掠。
欧阳明日陷入与龙脉的对抗,只会越来越危险,稍有不慎便会消逝于天地,连荒魂也没得做。
他已放弃左右国运来争取时间,那根本无用,只有重塑凤来,亦或夺回焚寂里那一缕残魂,才能真正摆脱这千年的痛苦,摆脱注定消亡的结局。
第三十二回
长安无春秋,到了九月,梅雨连绵沁悲濡愁,一下入了深秋,而短短月余,已冷得像是冬天。
秋意戚戚,烟缠水幕,垂帘流苏,思慕转浓时断续。凤皇去,梧桐枝头雀唧唧,残红摇摇难落,堪是寂寞,锐剑化柔雨,凛凛,萧瑟。
细雨如雾,滴水自剑锋甩出,利光惊人心魄,蓝衣缀雪旋若风中兰花,少年英姿飒爽,执剑斩雨舞如诗画。
这般美景竟无人为之驻足,只有欧阳莹莹在廊下静静观望,然而她不懂剑,也不欣赏执剑的人。
欧阳莹莹着一身青蓝翻领胡服,戴硬裹缀带冠子,便是时下长安城里,官家世族公子夫人们最盛行的打扮,少女姣好俏丽,又添几分英气。
待慕容紫英练完了一段,挽剑收势,欧阳莹莹立刻恢复了活泼,脆生生的声音说道:“我要出去一阵,大哥将府中事交给你,我就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不好交代。”
慕容紫英自不能硬管着她,看着她点了点头,也不言语,就转身走入雨雾深处,身影立刻朦胧不见。
胡服少女出得深府朱门,撑起一把雅致青伞,随侍者两三人,婢女抱了方细长的木盒,紧跟在主侧。
这阴雨天气,西市热闹依旧,隔了坊街便听到胡姬胡琴交相欢笑,商贩吟唱吆喝,车马人流滔滔如浪,听得人心上一点凉意也没有了。
欧阳莹莹亦是笑如春风,明艳如沾露芙蓉,侧问婢女道:“可真是打听好了?”
“当然。”抱着木盒的婢女忙道,“打听了好久,知道的人不多,但知道的,都说是京城最好的画师,应算是隐于市的高人了,一定行。”
欧阳莹莹听了点头,让婢女领着路,混在湿濡的人流间走到市深处,几拐几转寻到一处院子,外头开着当铺的门面,只收书画,也没人看着生意,一路到里都可称得上弊陋,漫着潮湿灰尘的淡淡味道,竟也有一种清雅风骨。
上了窄得挤人的小楼梯,欧阳莹莹心里厌弃这地方,已不想移步,一阵脚步声急忙忙过来,抬头一看,是一个头不高的青年。
“公子留步,留步。”青年又急着施礼道,“师父脾气不好,长年不见外客,怕冲撞几位,再者,这事也算小的自作主张,怕给赶出门去,还请通融,让小的转交。”
欧阳莹莹扫他两眼,轻哼一声,说道:“怕被撵出门去,就别接这生意。”话虽如此不客气,还是令婢女将怀中木盒给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