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就不再言语,立在当地只看朱翊钧的表现。
朱翊钧心中千思万绪,触动极深,最终只留一叹,深吸口气,对着高拱恭敬的折腰一拜。
少顷,他才直起身,缓缓道:“老师所言,元筠省得,铭记于心必不可忘。”
再抬头直视高拱,又道:“不知昨日娘娘所言,先生可有忘?”
朱翊钧笑眯眯的看着,显然也在等他的回答。
高拱笑了,笑得大声。他很少笑,都是肃着脸,朱翊钧也是第一次见,此刻他却笑不出来了。这会儿他眼中的沧桑忧色淡去了些,不似方才那般浓厚。
“皇上放心,臣人虽老,记性却未弱。”高拱说完从袖子掏出一物递给了朱翊钧,又道:“此乃老臣亲笔写下,臣有负先帝所托,明日一去怕是再也不能归了。老臣一生执政为明,这一把老骨头,临到头若用的上,皇上拿去便是。”
他这么说完,郑重的跪下对朱翊钧拜了四拜,转身走出了乾清宫,口中吟唱道:“
谁言吾党命多奇,荣美如君历数稀。还乡归去翻是客,回车……”
朱翊钧目送他离去,听着歌声一怔。少顷,才把手中锦笺缓缓打开,满满当当的人名一目了然。朱翊钧一见眼睛一亮,欢喜的揣怀里,小心宝贝的收着呢。
翌日
高拱离去,临走一击,朝臣响应,罢免冯保,无可奈何,司礼监一分为二,五五分数,冯保诸党,半数斩羽。
杨博在高拱离去的那日就回来了,那天送别的人很多,他也亲自送高拱出了城门。他们交情不深但杨博还是这么做了。
事已落定。杨博回城就直接进了宫,他那日躲得快如今就要来安抚朱翊钧了。
“老臣拜见皇上。”
朱翊钧并不抬头,继续看着手中的奏疏。片刻功夫,才悠悠开口,道:“三晋之地,风景秀丽,景色宜人,太师好闲情,此行怕是收获颇丰,不若于朕说道说道,也好开开眼界。”
显然早已知道朱翊钧会这么问他。
杨博抚须,笑道:“一把老骨头咯,哪还走的动。只是没想到,区区数年,蒲州变化甚大,难免耽搁些时日。”
朱翊钧闻言,心中不信,眼珠一转,笑眯眯道:“先生离去几日,现下京城如何。”
杨博缓颜笑道:“短短几日,日新月异,感慨万千。”
“朕呢。”
杨博哂然置之,并不言语。
朱翊钧等了半天都不见杨博开口,忍不住说道:“先生想什么。”
杨博笑了笑,才开口道:“在想怎么夸赞皇上,才能既让皇上高兴又不生出倨傲之心。”
朱翊钧闻言身子一直,他的心情确实有些洋洋自喜,却不想若没有杨博的从旁提点,和陈太后的协助,他也不可能这么顺利的得到高拱的支持,谋取到最有利的地位。
杨博见朱翊钧不说话,道:“皇上做的很好。”话中带着笑意,显然对这结果也很满意。
乍一听杨博肯定了自己,心里头还有些喜滋滋的。
不过,朱翊钧脑子还没糊涂,吸了口气,躬身道:“多谢先生教诲。”
杨博也不回避受了这个礼,他见朱翊钧明白,就不再多说什么。
半晌,他才悠悠开口道:“如今大势已定,皇上该如何。”
以后该如何,他想一展雄心壮志。
朱翊钧正想说点什么,杨博狡猾一笑,贼兮兮的又道:“不知皇上可有心于老臣学学道法,以道治心,修身养性,涤初玄览。”
“心宽意广,厚德载物,大象无形,治大国,若烹小鲜。”
朱翊钧一听满头黑线,杨博还真是无时不刻都在宣扬自家学派,又是一通言语诱惑,想方设法的让他学道家理念,传言道法奥妙,夸得天花乱坠。
以道修心,神闲意定,壶观日月,遨游天际,上至九万里,下落三千尺。
无为修心,朱翊钧以往看不上,更喜欢张居正的实学,干实事,但如今看来似乎也挺不错。
“今后还请先生多多指教。”
—— 第一卷·完 ——
弹指光阴
乌飞兔走,瞬息光阴,寒来暑往,不觉五载。
京城长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高大的坊门整齐罗列开数条街市,坟典书肆,文房四宝,墨宝门行,走街小贩,云游道人,百戏妓人,应接不暇。
京城共有四大酒楼,分落在东南西北四个地方,分别是醉仙楼、松鹤楼、太白楼、逸景楼。其中,以南位的醉仙楼最为出名,号称京城第一楼,世人将它与苏杭的望月楼并称“北醉仙,南望月”。
醉仙楼
“格老子的,这都是什么玩意。那些红毛鬼子咋又来炸船,都还让不让人下水。你们说说这冒火的弹球,真他妈厉害,一轰一个准。”
“朝廷前些日头又开了个港口,大商家们一船一船的往外国走,眼不见能回来几艘,到最后还不是便宜了那些个野人鬼子。”
“还别说,我那在广州府做生意回来的表侄儿,说这外头红毛黄毛没见过啥世面,不管啥玩意就直接拿宝石、金子来换!这该多赚钱!听的我这把老骨头都也想去当海客,可惜呀,海上的红毛海盗着实厉害,朝廷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管管……”
“管管?瞧瞧,瞧瞧,今早的报。那些个倭寇又打台州,都七回了也不嫌烦。咱朝廷的水师忙着打倭寇,哪还顾得上什么红毛绿毛。”
“兄台,给我看看。今早没遇上卖报的小子,朝廷又出了什么消息。”
“我敢打赌这回戚将军带五百个兵仔就能把那些鬼子统统拿下。”
“得了吧,一群乌合之众还想上鸳鸯阵。”
……
话题至此开始跑题,争相说起了戚继光的英勇神武,海商巨额的财富和稀奇古怪的海外异闻。
雕檐映日,画栋飞云。碧阑干低接轩窗,翠帘幕高悬户牖。
醉仙楼分上下两层,自诩有身份有地位的人,不屑和所谓的武林人士,三教九流为伍,一般都在二楼坐着。
栏边的位置,不在包厢,却是整个楼里最好的地方。抬眼便能看遍整个醉仙楼。
他们嘴里说着事但一空闲下来,就都忍不住朝楼上看一眼,多数是老爷们。
大明是个男风极甚的时代。
楼上就有几个颜色极好的翩翩少年郎。
栏边男子年华二九,面色俊朗,凤目多情,眉间风流肆意。醉仙楼文人居多但也从不缺世家子弟,好模样让人心中一颤,便自觉的转开了眼睛。
那是三年前俊美风流的浊世探花郎。如今的御前侍书花玉楼,花大人。
“前几日漳州府回来了批船,你上回说下水的商船可在里边?”还是在那方桌上,一个蓝色衣袍的十五岁少年。
花玉楼摇了摇头:“数月之久了无音讯,若非携款私逃怕就是凶多吉少。”
少年郎道:“真遗憾。”
花玉楼拿眼直视对方,笑道:“你这表情可不像是在安慰人。”
文翰馆侍书,官小却能每日陪伴在皇帝的身边。
他官职低末,无党无派,一呆便是三年。
如今备受非议,让他甘之如饴的少年皇帝,就在他的身边。
朱翊钧不在意的瞟了他一眼,只一眼让人心头一颤。暗暗关注此桌的权贵都忍不住神魂一荡。他颜色极佳,眉如墨画,眼若桃花,眼目含情,眼角上翘,瞟人时有种说不出的韵味。
“我前些天从外番人那得了部手札,里面有句话你肯定喜欢。”
“什么话”
“谁控制了大海谁就控制了世界。”
“你还挺博学。”
“好像在哪听过。”
花玉楼诧异一眼,显然没想到,这本从沿海坊市,据说是从传教士手上掏来的破手札朱翊钧也见过。
不过一想朱翊钧近些年来大力推行海上贸易就释然了。海上销金窟,能量有多大。可再多钱也得有命花才行,哪怕朝廷运动再大,只要有海盗这个硬梗,无船下海,海税就是个鸡肋。
17世纪是海上争霸的时代,葡萄牙、西班牙、荷兰、英国乃至以后的美国在世界上的优势力量都是在这个时代奠定的,而他们资本的积累的基础,就是海权。中国的落后就是放弃海洋。
“咱们是准备要打海战了吗?”
这声音突兀的插了进来,有头没尾。
这少年肩膀宽阔,比起朱翊钧和花玉楼来更显高大,身形壮硕是常年习武的骨骼,面容英俊,薄唇皓目,是个英姿勃发的少年武者。
若见了花玉楼还能肆无忌惮的看上几眼,这少年,有些精怪的人怕就看出些什么了。
他是当朝兵部尚书杨太师的亲孙,新晋武举杨廷保。
朱翊钧惊异的看了眼杨廷保,显然没料到他也有这么开脑子的时候。
“我瞎猜的。前两天刚好看到爷爷在看著海九边舆地图录。”
杨博在研究海防?
朱翊钧一听,眼内颇有笑意,笑道:“你现在能上船了?”
杨廷保脸色发青,一想到自己一上船就吐的死去活来,咬牙道:“能成。”
“成不成还得你爷爷说的算,我可不能看着你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