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蛇尚打七寸,今日冯保必死!”
张居正看了眼高拱,面色沉静,垂眸不语。
内阁议事,朝堂上不能决议的问题到了这,却是要统统解决的。
“宫中直接下了中旨简拨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没有内阁署名的圣旨,算什么圣旨。政由宫内出,大明朝也有,但那时乱政。刘瑾当权时,曾这么干过,现在如何?皇上这是要跟内阁对着干吗?”
这话一出,开口的给事中说话中气十足,想来是有备而来,言辞激烈,吹胡瞪眼,直点要害。高拱赞同点头,其他人也点头,议政开始了。
“冯保乱政,擅自揽权,该杀该杀。
“冯保迎奉拍马,篡改遗诏,该杀该杀。”
……
“冯保该死,可如今皇上圣旨已下,我等该如何。”
大臣们闻言一怔,俱都转头看向高拱,显然都准备听他的,张居正也是,他也想听听高拱会说些什么。
高拱为人一向自傲,倔脾气尤甚。他认为皇帝错,文人当死谏。
“不必理会。”
这话也只有他才敢这么说出来。
“皇上已经下旨了,难道内阁也不听吗?”
高拱一听,也不在意,摆了摆手,嗤笑道:“这份中旨又是谁下的,在坐的各位心知肚明。冯保奸人,趁登基大典,混淆圣意,妄下圣旨。如今天子十岁,如何治天下?”对于冯保趁登基大典,窜掇李贵妃,下中旨自行封赏,不忿至极。
此话一出,高拱说的偏激,大臣们就静默片刻,不知怎么接口。
高拱话一出口也知失言,细一回想也未觉大逆不道,再者室内众人具是支持他的人,就并未放在心上。
夕阳西下,它的最后一缕残照仍留在人间,给紫禁城罩上了一圈金黄色的光晕。
张居正就在那坐了一上午,不发言不答话。该做的都做了,成与不成自然了然于胸。他想了一宿,若要绊倒高拱,弹劾小道,如石城大海。高拱门生极多,反弹极大,得不偿失。有些话有些事,藏着掖着,不如让高拱自己说出来,人皆为证,那一切就不一样。
乾清宫偏殿
慈圣太后坐正位,手重重的拍在桌上,急声道:“他真是这么说的!”
冯保跪在地上,哭道:“我怎敢欺骗娘娘。他说……”冯保转头看了眼一旁的朱翊钧,哀声道:“他说,如今皇上十岁,怎么做天子。”
再道:“老奴死不足惜,可高大人这是什么意思,这些话大逆不道,是要造反么?”
朱翊钧闻言也是一惊,却是不信的。这话骗得了慈圣太后却蒙不了他,高拱为人如何,两朝皇帝深信不疑,皆为重臣。他会揽权但决不会摄政。狼子野心,太勉强了。
宫中内侍最常干的事,混淆视听。
朱翊钧见慈圣太后脸色发白,心下松了口气,有些惆然,先生还是忍不住出手了。
朱翊钧不信这话但慈圣太后信了,深信不疑。在她心中高拱或许从不是好的,这句话直刺她心窝子。
慈圣太后是个女人,内宫女人。有野心,有想法但毕竟不是武则天,便这一下就没注意了。
她心急如焚想安慰朱翊钧,结果自己越说越怕,朱翊钧还要劝慰她。
张居正来的时候,衣炔飘飘,稳重沉静,很成熟,很干练,是个俊朗的男子。
慈圣太后一见了他,就开口问话,若是平时她会先让张居正坐下,这回却忘了。
“高拱说了甚,他真要造反么?”
这话一出,轮到张居正脸皮一抽,不着痕迹的瞥了眼冯保,后者不好意思的缩了缩脑袋。这话说的也是太瞎了。
“娘娘慎言。”张居正抬起头一脸正气的看着慈圣太后,又为难的说道:“首辅只言,皇上年幼不可治天下。”
慈圣太后脸色一白,故作镇定的开口:“还有么,先生直说便是。”
张居正无可奈何,担忧的看了眼慈圣太后,才委婉说道:“首辅有言,天无二日。”
这回慈圣太后打击更大,高拱还是不放过她,这事消停了几天原以为已经过了,没想到高拱到现在还死咬着她不放。
她心中惊疑不定。少顷,目光灼灼的盯着张居正,见他气定神闲,坦然自若,心下一喜。
“先生可是已有法子。”
朱翊钧在一旁称职的当着背景板。见张居正侃侃说道,慈圣太后由忧转喜,最后一脸崇敬的看着他。深深的叹服了张居正把握人心的本事,转手就把慈圣太后给匡了。
张居正好计,甚至连朱翊钧都被算计其中。
朱翊钧登基以来,下了三道圣旨,一是册封太后,二是司礼监掌印,第三诏正在起草。偏偏这三道皆是他人商议起草拟定后他才知晓,虽然他也认同但这样被排挤在外,有名无实,难免心中不是滋味。
这一天,高拱的奏疏还是被留中了,内宫风云变幻莫测,高拱有感形势不对,也进了宫中,不过他却是偷偷进了慈庆宫。
十六日早朝,高仪仍旧抱病未来,杨博回乡未归,其余百官俱到。
百官来到会极门,才知今日停朝。
正准备回去时,有人眼尖远远见有内侍走了,手上还拿着明黄圣旨,众人大惊。
居然又是中旨。
这时有人认出,那是慈庆宫仁圣太后身旁的大太监,卢芳。
太监的声音不好听,尖利刺耳,现在朝臣却都聚精会神的听着,就怕错过一字。
这是道联名下发的中旨,大意是高拱霸权揽政,结党营私,昔日有言,大逆不道。
刹时,百官猝然无声。片刻,朝臣大半是高拱门人大喊不公,请求面圣。
内侍再言,若敢闹事,俱廷杖之。
百官一听,更是兴奋。一个个同打了鸡血般,撕扯的,咒骂的,痛泣的更甚想闯宫的都有。被打了就欢天喜地,更加兴奋的大骂朱翊钧。
高拱跪在地上身子一僵,心头一颤,浑身瘫软。半晌回神,猛的抬头,双眼直瞪张居正,目若千刀,怒火中烧,寒光振振。
张居正也不回避,黝黑的瞳孔平淡如水,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成王败寇,全凭本事。
大理寺卿府邸,昏迷三日的高仪再次幽幽转醒。听闻此事,悲痛欲绝,自责万分。原来那日高拱走后,高仪突然病情巨变,再次昏倒。没想到会误了大事,害了老友。他思及此处,痛不欲生,终吐血再次晕倒。
紫禁城上空,浊云漫天,乌云密布,阴郁不堪。
朱翊钧遥遥的站在主殿外,听着远方朝臣传来的悲戚怒骂声,稚子无谋,懵懂无知,罔顾忠臣,阉党乱政,心头百感交集。
“罪臣高拱拜见皇上。”
朱翊钧再见到高拱是在第二日的下午。高拱虽已被罢黜,贬至回乡。但他数十年官至极品,没人敢怠慢,就怕他日后再次起复。明朝便是这样,为官起伏不定,时而显赫,时而落魄。
高拱一生大起大落,几经周折,高至首辅,低而囚徒。现在心已稳静,大悲之情淡却许多。
“先生不必如此,传道授业即为师,先生乃帝师,多年教诲终不敢忘。”
高拱有胆有识,是穆宗皇帝心腹之臣,被慨然以天下为己任,人生如梦,倒不想会栽在此处。
不知过了多久,高拱才长长一叹,道:“臣老了,已是耳顺之年。事已至此,计较再多已是枉然。臣多年未能还乡也有些想念了,如今也算是一了夙愿。”
又道:“臣若去了,皇上愈立谁为首辅。”再道:“怕是张叔大罢,放眼朝堂唯他之才学可为首辅。”
朱翊钧闻言不明其意,却还是颔首点头承认。
高拱百般不喜张居正,却也不得不承认,张居正才华谋略天下无双。他看着朱翊钧好一会儿才摇了摇头。
“我不喜惟约为人处事放散敷衍,却也佩服他审事察色,眼光如炬。严嵩徐阶当朝如此,如今亦然。”
朱翊钧苦笑,“太师大才,只可惜心不在此。”
他与杨博厮混久了,什么脾气算是掌握半数,可为军师,绝代无双。若要他挑大梁,溜得比兔子还快。
“惟约兄看明白了,老臣却是看走了眼。”他说道此处,深深的看了眼朱翊钧,一叹:“若不是昨日去了慈庆宫,臣还不知皇上竟会有此成算。惟约兄教的好啊!”
朱翊钧一听,表情有些讪讪,不知该说什么好。把人家算计了,如今来夸你聪明,是不是该回声谢谢。
下午的阳光洒落地面,荡开点点光晕,窗外鸟鸣乍响,不知又过了多久。
少顷,高拱又开了口,道:“张叔大,鼠辈也。”朱翊钧听了忍不住嘴角一抽,心下暗笑。张居正背后捅刀子的事,以高拱小心眼的性格,恐怕一辈子都忘不了。
又道:“他心思狡诈狠戾,为人更是不择手段,我素来不喜。他为相,必会独断专行,揽权摄政,皇上不可多加依赖,早作打算才是……”
朱翊钧心头一凛,知道这是高拱在教他,不再言语静静听着。
高拱瞥了眼小皇帝,忿然又道:“冯保,豚犬也。”
再道:“冯保此人,私欲极重,奸诈弄权,贪得无厌,权术乱政实乃国之大奸。皇上如此信任有加,他日必将悔不当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