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念池一动未动。
周桐安无奈地从床上坐起身。
行吧,反正给装死的方总做事后清理,他也算是个熟练工了。
*
方念池一条手臂搭在周桐安腰间,早已陷入沉睡,但仍会时不时冒出一句呓语。
周桐安怀疑,连无坚不摧的方总本人都不知道,自己在无意识的深度睡眠中竟有这样的脆弱瞬间。
窗外天还没亮,周桐安侧躺着拥着人,将手机放在方念池脑后,解锁了屏幕。
他在微博发图向来不看评论,但今天方念池的异常大概率和新发的这张画脱不了关系。
他点开最新一条微博的评论区,最热的一条有点八卦。
“这图好像我们老板!”
这条也没啥特别的,下面都是些礼貌求图的回复,这层主还算理智,没敢真把老板的照片放出来。
但有人在下面附了一张图,问是不是这个帅哥。
那张图居然是答谢宴结束后他和方念池在车祸现场附近拥抱的照片。
拍摄的角度正好能看清楚方念池的脸。
周桐安轻“啧”一声,这照片拍得没啥水平,连自己的美貌都没能纳入取景器。
然后他才后知后觉地想起,他好像帮方总公开出了柜。
不过方总在圈内本来也是名人,出了就出了吧。
他跳过那些没啥营养的彩虹屁,注意到一条铁粉的评论。
“我就知道@马甲825是他的小号!”
周桐安唇角勾起,原来掉的是这个马。
这号是他六年前注册的,今年还没登陆过,之前宋言就是在这个账号上联系到了他。
他顺着链接点入自己的老账号,最新的一条是去年的点赞动态。
点赞的内容是某行业峰会的枯燥报道,他当时在这篇文章里碰巧看到方念池和他公司的名字。
再往前就没什么可看的了,全是方念池人像的扫描件,方念池在他家里全都看到过。
周桐安用手轻抚着怀中人的黑发,这人最近恐怕忙得过分,连理发的时间都抽不出来,他的头发已经留到了大二暑假结束时候的长度,自来卷变得很明显,看起来有些孩子气。
方念池突然把脸往他胸口上蹭了蹭,嘴里嘟囔了句“周桐安”。
“吵醒你了?”周桐安停下手上的动作,低头看他。
怀里的人又没动静了。
周桐安无声叹气,揉了揉他的脑袋,在手机上输入自己很久没登陆过的账号密码,准备上去发几张今年的新画。
他这个账号虽然昵称很朴实,简介却很文艺。
内容取自一部儒家语录集,带着些禅意。
就八个字:一念清净,烈焰成池。
--------------------
人生祸区福境,皆念想造成。故释氏云﹕刊欲炽然,即是火坑。贪爱沉溺,便为苦海。一念清净,烈焰成池。一念惊觉,航登彼岸。念头稍异,境界顿殊。可不慎哉!绳锯材断,水滴石穿,学道者须要努索;水到渠成,瓜熟蒂落,得道者一任天机。
——明·还初道人洪应明《菜根谭》
第77章
闹钟在上午十点准时响起,方念池熟门熟路地摸到手机按掉响铃,挪开压在自己胸口的手臂,又去推腰间那条死沉的长腿。
难怪他昨晚做了一宿乱七八糟的梦,都是被这八爪鱼精害的。
腿还没抬开,那条胳膊又缠了回来,周桐安把脸贴在他肩窝,闷声抱怨:“你不是老板吗?休息一天吧。”
方念池斜他一眼:“你以为老板那么好当呢?”
方念池其实也不想起,但十点半有个重要的线上会议,他不得不起。
他转过头亲了亲周桐安的头顶,哄着人说:“你再睡一会儿,我今天在家办公。” 他昨天夜里特意先回了趟公司,把笔记本和几份需要今天审批的文件一起拿了回来。
方总这柔情似水的态度让周桐安很是受用,他不舍地在方念池肩头亲了一口,老实地收回了手腿:“那你中午前把我叫醒,我弄点吃的。”
周桐安天亮之后才睡着,这会儿眼皮像灌了铅,话音刚落就没了意识。
*
方念池上次把从铂悦国际带回来的衣服都留在了周桐安家,他从衣柜里翻出来衣服穿上,又轻轻带上卧室门。
很多广告主都会在年底突击补花年度预算,PL目前在做的几个项目都是上个月接的,整个公司连着加了一个多月班。
等忙完这段时间,直到第二季度前都会相对清闲些,方念池去年还在第一季度抽空出去旅了个游。
今年他也有这个想法,不过去的地方暂时没想好。
这个冗长的电话会议开得时间有些久,结束时已经接近正午,他刚准备起身回卧室喊那懒人起床,就看到周桐安打着瞌睡出现在工作室门口,问他中午吃什么。
方念池从公文包里翻出合同,随口应了句:“小面吧。”
周桐安闭着眼点点头,打着哈欠往浴室走。
方念池赶忙冲出门将人喊住:“不要清汤,别太辣就行。”
周桐安背对着他摆摆手,说知道了。
方念池坐回电脑桌,将那份合同逐页过审,又去公文包里找自己的钢笔。
笔没在包里,不过他常年丢三落四,忘带笔也不是什么新鲜事。
反正周桐安是画画的,他家里有的是笔。
方念池拉开电脑桌下面的第一个抽屉,看着那堆铅笔自动铅笔秀丽笔高光笔蘸水笔陷入了沉思。
这人居然没有一支平凡又普通的书写钢笔。
算了,蘸水笔一样用,找瓶黑色墨水就行。
*
周桐安把两碗热气腾腾的红油面条端上餐桌,在客厅喊了两嗓子,见人迟迟没动静,不得不亲自去请。
他摘下围裙丢在椅背上,大跨步走到工作室门口,问方念池:“忙完没?面好了。”
坐在显示器后面的人没吭声,只露出一点自来卷明显的黑色发顶。
“还要很久吗?”周桐安又问。
方念池还是没回答。
“方念池?”
他买这把椅子的时候花了大价钱,坐感相当舒适,这人怕不是坐在上面睡着了。
周桐安准备走过去把人叫醒,刚迈出两步就停住了脚。
方念池没睡,甚至过分清醒。
他手里拿着那本红皮的录取通知书,上面露出一角泛黄的单线信纸。
第78章
周桐安父亲的葬礼办得很隆重,但很荒诞,带着点黑色幽默的味道。
江燕当时还在医院治疗,周桐安站在殡仪馆最豪华的悼念厅中,迎来的却是几位周正生前的债主。
场面很快变得有些难看,大伯带着祖父祖母先行离开,追悼仪式潦草收场。
他的人生在这一天画上一条不容跨越的分界线,又像是从一场黄粱美梦中陡然苏醒。
三天之前,他才刚刚收到国美的录取通知书。
拿到手的那一刻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兴奋,校考的复试结果早在四月就已经公布,他的文化课成绩又足够优秀,收到这封通知书只是时间问题。
他把通知书带回二楼画室,在这盛夏的恬逸午后给正在自驾游的江燕拨过去一个电话。
很少见的,江燕关了机。
他准备再给周正打一个,还没来得及拨通,大伯的电话先打了进来。
大伯的语气很冷峻,只问了他在哪,又让他在家里等着,说一会过来接他。
他在赶去医院的高速公路上得知了父亲的死讯,又在四百公里外见到了刚从手术室转移至重症监护室的母亲。
相比之下,他母亲的葬礼既朴素又寻常,那甚至算不上一个葬礼,只是一个简单的送别仪式,亲友先与遗体告别,再将遗体送去火葬。
在周正的债务曝光之后,他就渐渐和亲戚们断了联系,来客仅有许晓棠一家和张耀清,场面有些寂寥,也有些寒酸。
十八岁之前,他认为十六岁的跨年夜是他人生中最深的谷。
十八岁之后,江燕是驱动他在无望人生中前行的唯一能源。
在江燕化作青烟的这一刻,茫然比苦痛抢先一步占领了周桐安的神智高地。
他的胸腔中只剩下漫无边际的空虚。
离开扬城的前一天,周桐安第一次踏入了隔壁的面馆。
小面老板给他端上一碗热面,站在旁边欲言又止,最后什么也没说,回到了后厨。
周桐安吃不了辣,那碗面吃得有些艰难,唇舌,咽喉,以及胃部都像被火灼烧般的疼。
等小面老板再出来的时候,直接坐在了周桐安旁边。
“你家的事,我听老许说了。”这种事外人很难感同身受,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好捏了一把周桐安的肩膀,叹息着说,“节哀吧,小伙子。”
周桐安灼痛的嗓子发不出声,垂着眼点了点头。
“之后干点什么,想好了没?”
周桐安没能给出回答。
他盯着碗里的红油,眼神很落寞,眼底的颜色和那红油一样重。
辣是一种痛觉,人在品味辣的同时,辣椒素正在疯狂袭击他的痛觉神经。
就是这样的面,有人曾在他眼前连着吃掉了两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