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还这么年轻,以后的路长得很,给自己找个人生目标,这世上没啥过不去的坎。”老板见他一直沉默,拍了两下桌子,扬声说:“有什么我能帮忙的,你直说。”
周桐安沉默了很久,最后在老板叹着气起身的时候,自喉间吐出两个模糊不清的音节:“这面。”
他的嗓子像被刀划开过,老板一个字都没听清:“你说什么?”
周桐安咽了口口水润了下嗓,哑着声音重新开了口:“这面的做法,您能不能教给我。”这请求其实很冒昧,他紧接着补了一句,“我花钱买也可以。”
“你这孩子,瞧你这话说的。”老板还以为是什么大事,笑着拍拍他的背,“来吧,跟我去后厨,我这虽然没啥秘方,但也足够你以后开个小面馆。”
第79章
周桐安当年很快就想明白了方念池和江燕的死没有关系,那通电话只是他在单方面宣泄情绪,但想通这点只让他陷入更深的绝望——他被迫正视了自己的脆弱与无能。
他曾怀揣着卑劣心思,在一颗赤诚之心前许下违心承诺。
又在厄运降临后,将尖锐的矛刺向对自己袒露胸口的人。
他花了很久才让自己有勇气重新面对方念池,又花了更久让自己有能力重新走到他面前。
他没想过让方念池看到江燕的遗书,几乎不会让方念池单独停留在工作室,甚至在上次方念池看过书柜后,将这封夹着信的通知书更换了收纳位置。
但昨晚到今日有太多的始料未及,他疏忽了。
方念池比他早一步回过神,将信纸重新叠好夹入通知书,一同放回底层的抽屉里,抱歉地说:“不好意思,不是故意偷看的。”又从椅子上站起身,问他,“面好了是吗?”
他云淡风轻的语气让周桐安窒住了呼吸。
方念池见周桐安发愣,经过时抬臂环住他的肩,揽着人往外走:“走吧,面放凉就不好吃了。”
“方念池,和我聊聊吧。”周桐安抓住落在自己肩头的那只手,停下了脚,“你别把话憋在心里。”
方念池将他的手反握住,拇指重捋几下他的手心:“那通电话里……阿姨的那些话,原来是以这样的形式对你说的。”他轻蹙眉头,却弯起嘴角,挂上个无可奈何的笑,“你完全可以早点告诉我。”
周桐安几乎瞬间就回忆起江燕当时的那张笑脸。
他挣开方念池的手,用力将人勒入怀抱,呼吸颤抖到有些紊乱:“方念池,你别吓我,你现在和我妈那天一模一样……”
方念池双手回抱住他,自上而下轻抚着他的背,问他:“你不饿吗?我有点饿了。”他的语气无限温柔,耐心地向周桐安征求意见,“我们先吃饭吧,好不好?我还有工作没做完。”
周桐安的血液凉了一半。
他垂下双手,跟在方念池身后,看他淡定自若地吃完面,又去厨房洗了碗,最后走到玄关衣架处拿起了大衣。
“你干什么去?”周桐安拉住他的胳膊。
“我去车里拿盒烟。”方念池说完,又想起他家禁烟,补充道,“我在楼下抽完再上来。”
“别去了。”周桐安拉着人回到客厅,从客厅边柜底层找出上次没收的烟和打火机,还有那个玻璃烟缸。
“你还挺爱藏东西。”方念池忍俊不禁,拿着东西坐到沙发上,抽出一支烟点燃,抬头看向一脸严肃的周桐安,“干嘛这样盯着我?我真不是故意乱翻你的东西,我就是想找支签字笔。”
周桐安有段时间没见他抽烟了,问他:“你还好吗?”
方念池往烟缸里掸了下烟灰,说:“我挺好的。”他深吸一口烟,让那口辛辣在肺腔里闷了一会儿,再缓缓吐出,“我曾经一直想质问你一句凭什么,现在我知道了答案。”
周桐安看着他几口抽掉半支烟,又问:“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我说?”
方念池低垂着头,双眼无神地望向脚下,诚恳地回答:“有。”
他睫毛轻颤,用被烟熏到嘶哑的嗓音对周桐安说:“对不起。”
第80章
七年前,方念池曾对与周桐安有关的一切进行了一次深刻的复盘。
他发现周桐安其实在很大程度上受到了周正的影响——他在欠债这件事上极为敏感。
每当别人有恩于他,他一定会想尽办法加以报答。
在重逢之前,方念池一直把周桐安冷淡中偶尔透露出的温情解释为他对自己的弥补,以及情欲的催动。
他的大脑主动选择了一个更容易与结果自洽的推论。
但在重逢后,那处支点逐渐消解,直至此刻彻底崩塌,过去的七年沦为一场笑话。
方念池狠嘬一口烟屁股,将烟头在烟缸里用力捻灭,苦笑一声:“我妈间接害死了你爸,我又间接害死了你妈,你家的人命债,我好像确实还不起。”
周桐安闷不吭声地站在对面,等方念池彻底沉默,才问:“说完了没?”
方念池没再言语,从桌上捡起烟盒,又抖落出一支。
“说完了就跟我走。”周桐安把那支烟从他指间抽走,抓着他的手腕把人往起拽。
方念池被他拽得一个趔趄,他稳住脚,问周桐安:“去哪儿?”
周桐安没解释,拉着他在玄关处穿衣换鞋,又直奔楼下车位,把人塞进副驾。
“系上安全带。”周桐安看了他一眼,将车启动,驶出了小区。
*
方念池看着车窗外的景色变换,当周桐安将车开上高速公路,他大概猜到了周桐安要带他去什么地方。
这条路算不上熟悉,但也谈不上陌生,他上个月底才亲自跑过一趟。
他和江燕相处的时间不长,但江燕在为数不多精神不错的日子里,对他好得像另外一个亲生儿子。
可最后,他用一个轻率的抉择,亲手断送了江燕的生命。
他无法想象当时周桐安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情打出的那通电话。
更不敢想象周桐安是如何孤身一人走过了这七年。
而他正是始作俑者。
“周桐安,前面出高速掉头。”方念池低声劝说,“咱们回去吧。”
周桐安看了眼中控大屏上的时钟,重踩一脚油门。
他一意孤行,方念池心中恼火,抬高声音冲他喊:“周桐安,我不想去!”
周桐安看了眼后视镜,加速变道超了辆车,用余光瞥了一眼副驾,沉静提醒:“不想让我开车分心,就老实坐好。”
*
工作日下午三点的公墓静默冷清,周桐安把车停在离入口最近的位置,将方念池半拉半拽地拖下了车。
周桐安抓他的力度像要攥断他的指骨,方念池跟在身后小声央求:“我不想去,我没脸去,周桐安,你让我回去吧。”
周桐安突然停下脚,问了他一个不合时宜的问题:“方念池,你家的家门密码是什么?”
“06……”方念池话说一半,又突然噤声,愕然地看向周桐安。
他没想到周桐安知道他毕业旅行的准确日期。
“你都有勇气面对自己的死,还害怕什么?”周桐安松开他的手,双手按住他的肩,强迫他站直身体,“别的我都可以依你,但这个不行,方念池,这件事我不允许你选择逃避。”
第81章
方念池像是泄了气,没再抵抗,任周桐安牵着他往墓园深处走。
这是扬城郊区最大的一座公墓,近些年扩建了近一倍区域,江燕被安葬在老墓区。
这边的墓碑大多蒙着一层厚实的灰土,恐怕很长时间都未有亲友前来祭拜。
周桐安上一次来给江燕扫墓还是去年八月底——在她忌日的那一天。
黑白照片上的江燕笑得灿烂,她当年待方念池确实很好,甚至在重遇沈灵的当天,她还苛责过周桐安对方念池的冷淡,让他不要把气撒在无辜的人身上。
周桐安与墓碑上的遗像默然对望,江燕是喜欢方念池的,时隔七年再次见到方念池,她一定会笑得像照片里这样开怀。
他在墓碑前徐徐蹲下,轻声说:“妈,我带方……”
他话音刚起,只听身旁一声闷响,方念池曲起双膝,重重地跪在了冰冷的青石板地面上。
“你起来。”周桐安原地起身,抓着他的两条胳膊把人往起拉。
方念池挣脱开他的手,无言地看着眼前的黑色石碑,静了几秒,用力挥起手臂,朝自己右脸甩出一个清脆响亮的巴掌。
“方念池!”周桐安带他来不是为了让他宣泄愧疚,他制住方念池再次扬起的手,沉声斥道,“别这样。”
方念池脸上浮起片片红痕,他抬头望向寂然的冬日青空,含住眼眶中的泪,又紧闭双眼,猛地扎下头,对着江燕的墓碑磕下一个响头。
“行了,你先起来。”周桐安去扶他抵在地面上的额头,被方念池一把推开。
周桐安犟不过这个倔脾气,深深叹了口气,跟他并排跪在碑前,拍了拍他的背:“我妈很喜欢你,你知道的吧?”
方念池仍旧伏在地上,身体因过度紧绷而微微颤抖。
他不回话,周桐安也没强求,转脸对着江燕的墓碑缓声开了口,语气很平和:“妈,当年周正说了谎,他隐瞒了自己的婚姻,骗沈阿姨说自己是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