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不像自己的名字,不太圆满,像是与生俱来就少了一半似的。
每次谈起这个话题,夏糖都会反问她那个脑子里不装事的小姨妈:
难道你觉得唐柠檬这个名字好听吗?
夏糖练琴的时候总是特别闷,所以练完琴爱在窗户边趴着透气,顺便望望那张敞开的院子门,思考着什么时候能不练琴,就从那张门往外跳。
要跳出这个千篇一律的世界才好。
她望着门发呆,一眼就瞥到了,那辆从隔壁院子外拐进来的露营车。
很大的一辆车,车顶架上装着很多木架子,晃晃悠悠地开进来,赤橙色的晚霞泼在车上,像是她看过的某部悠悠哉哉的梦幻动漫电影。
车拐弯停住的时候。
敞开的车窗边上,一只手把在上面,随性地在车身上敲了敲,瘦白的手腕处缠着条丝巾,橘红色,如同天边的火烧云,打着随意却好看的结,盖住细瘦白皙的手腕。
接着是从车上跳出来的一个人。
真的是跳出来,她发誓自己一点也没夸张。
是个少女,应该比她大个几岁。
她想起她刚学到的“少女”这个词,应该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人。
不像她,还是个小孩。
少女白T恤上染着脏脏的颜料,宽松的工装背带裤,束在脑后的高马尾随意又洒脱,随手关上门的动作干净利落。
下车之后在笑,笑着和另外一边还在车上的女人说话。
就定点在夏糖视线的所及之处。
少女接着一抬眼,漆黑的瞳仁被映上夕阳的光晕,夏糖缩了缩手指,喝了口凉茶,莫名想起了自己之前和外婆外公一起去过的画展,想起了画展里某副流动着光彩的鲜艳油画。
那幅画给人的感觉,和这个人有点像。
那一瞬间,她趴着的这扇窗户特别像画展里的那些画框。
而她像探在画框边上的小孩。
四目相对,定格两秒后。
风似乎停了,夏糖呆呆眨眼,没移开视线,忽然觉得那人手腕上的丝巾,和天边的火烧云颜色有点像。
都是热烈的红。
夏糖慌忙地躲开视线,于是天边赤橙色的晚霞也跟着她躲了一下,远处身影上罩着的橘调落照也明亮了几分。那人弯起的眼尾弧度似乎更甚,接着笑眯眯地移开目光,骨节分明的手指下意识接住车上女人扔过来的菠萝啤。
黄的罐装饮料,绿色的字体。
夏糖猜那应该是菠萝啤,她们这边最常见的这种。
印象中她试过一次,不好喝,很苦。
她看到菠萝啤上的水汽沾上漂亮的手指,染上了点冷调的粉,食指扣住易拉罐的拉环,接着“哒”地一声。
单手拉开了拉环,气泡瞬间往上涌。
夏糖有一瞬觉得自己仿佛就是那些气泡,在神秘的拉环被打开后,唰啦唰啦地冒出去。
不知道在渴望和期待些什么。
她一直觉得自己的视力不算好,可那天,她还是清楚地看见了裴慕西单手拉开易拉罐时,从那罐菠萝啤里不断上涌着的透明气泡,以及被水汽浸透的白皙手指。
记性也发挥了隐藏许久的潜力,甚至还能记得那天的凉茶有多苦,有多烫,以及在一阵晚风拂面而来,她慌里慌张地关上窗前的那一秒,看到的那个画面。
黄昏光晕正好,光束柔柔地洒在裴慕西身上,轻薄地像是刚剥下来的橘子皮,带着水分,碎成斑驳的小块。在地上投出一道歪歪扭扭的影子,在空气中肆意跳跃。
那个画面像是被活生生印在脑子里似的。
大概天底下从来都有个不成文的规定:
小孩遇上从天而降的大人,就该是心慌意乱的。
第二天,她练完琴,准时地捧着凉茶,打开了窗户,仍然把视线固定在院子里的那扇门处。
昨天看到的人并没有影响她什么。
她的生活仍然是一成不变,被练琴和学习填满,只要打开这扇沉闷的窗户,就能看到很多这样的人。
这世上本就有很多这样的人,和她完全相反的人——她憋着一股劲想着。
可她在看到那辆露营车,安安静静地停在隔壁院子里时,连天边的火烧云都没那么红了,天色也暗了几分。
后来她回忆起那天,就总觉得那天的傍晚,类似她家院子里种的那棵柠檬树,上面结的果子还发着绿,没到成熟的季节。
时机不对。
于是什么都不对了。
她关上窗户,抿着唇发了一会呆,把那杯苦得发涩的凉茶全倒了。
到了晚上。
她妈带着她上新来的邻居家打招呼。
夏糖那会还不擅长和大人打交道,所以只是拘谨地躲在她妈旁边,攥着衣角,抿着唇角。
她妈说什么她就老实点头。
说“谢谢阿姨体谅”,喊“阿姨好”,缩起来扭扭捏捏,只要那个笑起来还有点凶的漂亮阿姨看过来,她就慌慌张张地移开视线,不敢和人对视。
新来的邻居不是南广本土人。
她妈就悄悄扯着她说,“你已经唔系细路仔喇,要生性喇。”
夏糖抿紧唇角,她不喜欢她妈这么说,谁规定十岁就不是小孩了。
她还不想当大人。
但她却还是只能安安静静地听着,扯起嘴角笑,就像她在所有长辈面前做的那样。
新来的邻居阿姨没有说她,只淡淡笑了一下,眉眼间却还是凌厉。
于是她又躲了一下。
倏地,身后的大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带着那股灼人的闷热,以及慵懒散漫的一个女声,
“我回来了。”
邻居阿姨皱了下眉,“过来打个招呼,这是隔壁邻居沈阿姨,和她的女儿……”
显然是忘了她的名字,接着朝她笑了笑,轻着声音问她,
“叫什么名字来着?”
夏糖呼吸一滞,慌乱地绕着手指。
她妈带着她拐了个弯,于是对上了那道漫不经心的视线。
很多这样的人。
这人也没什么好让她注意的,她不喜欢这样的人。
“我小女儿,裴慕西。”邻居阿姨给她们介绍。
裴慕西刚从外边回来,还背着画架,穿着宽松的背带牛仔裤和吊带背心,窈窕纤细的腰肢在里面晃晃荡荡,身上沾着鲜艳丰富的颜料。
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一副画。
流动的,恣意的,散漫的,色彩丰富的油画。
抬眼看过来的时候,笑眯眯地喊了一声“沈阿姨”,接着视线移到她身上,眼底的笑意弧度更甚,
“原来就是这个妹妹。”
夏糖抬眼,瞥见裴慕西额前散落的发丝,头顶日光灯的光影落下来,投在优越的眉眼上,分明是室内,却多了几分明亮的热烈。
她僵住,脸涨得通红。
她一向这样,和大人对视就很慌张。
裴慕西虽然奇怪,但在她看来也是大人,存在感比其他大人稍微强一点的大人。
“原来是小裴啊,这是从哪里回来?”夏糖她妈已经熟络地和别人家小孩打着招呼。
裴慕西笑得得体又自然,“就是去画了一会画。”
“外边有条河,河边种着很多花花草草,挺好看的,特别是晚上的月亮特别好看。下次带妹妹也去河边看看。”
她不经意地说着。
夏糖没当真,因为她妈铁定不让她在比赛之前出去。
“好好好,我家小夏不爱出去玩,就每天在家里练琴,这不是怕打扰你们,所以来上你们家打声招呼吗?”
她就知道她妈会这么说。
夏糖垂下了眼,有些不开心。
邻居阿姨还在和她妈客套,说着一些大人该说的话。
突然,一股润软的话梅味扑了过来,甜津津的,又带着一股好闻的酸,比凉茶好闻多了。
阴影走近,罩在她身上。
她那会大概只有裴慕西胸口这么高,所以她能清楚地看见裴慕西胸口起伏的弧度,胸前精致的锁骨线条。
晃晃荡荡的背带在白色吊带背心前晃荡,背心上扣着一个彩虹别针。
色彩像是奶油。
白皙粉嫩的皮肤淌在眼前,却又像颗起伏着的桃子。
她呆了几秒。
“妹妹叫什么名字?”含着笑意的温软语气,放低了之后又带着一种特有的喑哑,像是那些音游里,点一下就会在空气中震动着的微小波圈,带来不易察觉的波动。
夏糖回神,抬眼对上那一道笑盈盈的视线。
“我……”
她下意识后退一步,脸颊温度飞烫。
“叫夏糖。”她说。
“挺好听的。”裴慕西发出赞扬,还伸手揉了揉她的头,接着塞了颗糖在她手心。
“正好我还有颗糖,你应该爱吃。”
裴慕西只揉了几下就松开手,可夏糖又觉着掌心的温度还在,她的手心微热,仿佛从那一处传入温度。
很快散入全身,无处可避。
两家大人还在寒暄,裴慕西走了进去,掩上了门。
门缝间依稀可见她脱衣的动作,笔直的双臂拎住松松垮垮的T恤衣摆,柔软细腻的腰线缠住了昏暗的灯光。
夏糖低头。
手心里是一颗话梅糖,裴慕西给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