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糖用纸巾盖住自己的眼,静静地缓了一会,等纸巾几乎被泪水浸透的时候,她一字一句地说,
“因为她,现在,没有办法分辨很多相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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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慕西时常想,到底自己适不适合画画?
南西峰让她拿起了画笔,却在送她去看展的车祸中丧生,断了左手,丢了性命。
后来,裴慕西在自己左手手腕上划了一道,本想用来惩罚自己,但却被南悦斯发现,于是伤口愈合,留下了一道随着时间变迁而不断变浅的伤疤。
再后来,南悦斯让她重新拿起画笔,整日开着露营车带她去画画,她便坐在那辆露营车顶上,去画她眼底多姿多彩的世界。
那时她觉得,她不能不画画。
就算是失去了一切,她也该继续画画,用色彩来治愈自己,只要能拿起画笔,她就是鲜活的。
但是。
南悦斯也死了,在那辆露营车上,血滴落在她的画具上,一滴一滴,落在她的耳边。
再睁开眼的一瞬间,裴慕西眼底的世界色彩开始颠倒,很多颜色在她眼底变成同一种,医生说,因为眼部外伤感染,所以会引起短暂性的色弱,但只要手术后好好调养,以后还是能够正常分辨常用的颜色,不会太影响生活。
好似全世界的坏事都只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
那段时间,她觉得她应该不能再画画了,再也不能画了,就算手术后慢慢恢复,但她仍然无法分辨很多种相近色,这对一般人来说已经是不错的结果,至少不能算是什么视觉障碍,但对她来说,她很难再画出一幅如之前般色彩丰富的油画,她没办法再去凭自己的眼睛去调色,只能依据经验和其他辅助方式。
当时的她并未为此感到可惜。
因为就算她没有发生后天性的色弱,她也不会再画画,那阵子她在医院待了很久,她的外伤严重,精神状态也不够稳定,而孤身一人需要工作的裴斯云,无法无时无刻地照顾她,只能将她放在医院。
那段时间里,她的耳边总是响起滴落的声音,从未消散,这让她很痛苦,也将她折腾得疲惫不堪。
她拒绝见客,包括裴斯云。
只要有人进来,她便会躲在床底下。
但比赛完赶回来的夏糖每天会在病房门口陪她说十五分钟,整整齐齐十五分钟的话,夏糖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小孩,可她还是绞尽脑汁将这十五分钟填满,临走之前还要留一封写了满满当当的话的手写信,从门缝里塞进来给她。
裴慕西刚开始只是机械地听着,后来也被夏糖话里的情绪感染,有时会和她聊上几句,有时会把那些信收起来,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在“滴落声”将她折腾得头疼欲裂的时候,一个字一个字地看下去。
后来,夏糖又要去外省参加比赛,有很多天不能来探望她,便留了一封很长很长的信,将那盆很重很重的绣球花从家里抱过来,还给她留了她最喜欢的漫画。
在夏糖走了之后。
裴慕西把花抱了进来,看了信,看了漫画里被夏糖篡改的结局,结局很美好,正如夏糖希望的那样。
夏糖不会画画,夏糖画画很丑,但裴慕西当时却看了很多遍,好似要看到能够记清漫画上的每一处细节。
夏糖把代表着“希望”的那盆白色绣球花送给了她。
夏糖在信里说:
如果这里让你不开心的话,就逃吧姐姐,逃得远远的,说不定就不会痛了。但是也和我的大提琴一样,我去练吉他练滑板,去做很多很多很多事情,但是我最终也知道大提琴才是我最想做的事情。所以姐姐,你也可以逃一阵子,只要别不回来就好了。
在夏糖正式比赛的那一天,裴慕西到了出院时间,身体的机能基本恢复,该调理和治疗的外伤也基本都治理好。
她看到了夏糖比赛的视频。
记忆里小小一个小孩,成长成了青涩明媚的少女,安静而专注地抱着大提琴,以前那个因为做不到而厌恶大提琴的小孩,已经成为了拥有许多热爱而什么都能做好的少女。
裴慕西很欣慰,至少在这个层面上。
于是,她决心也去试一次,再试一次。
她征求了裴斯云的同意,也征求了医生的意见,寻找了很多办法,可以将绣球花随身带着的办法。
最后她找到了,并且真的将这盆绣球花带着,去往天南地北,去了很多城市,离开这个国家的时候留在了某处,回来之后又将绣球花接了回来。
她在夏糖预订回来的那一天离开南广。
本想和夏糖再见上一面。
人在极度不像自己,或者是极度厌恶自己的状况下,很难去面对仍旧将自己视作以前的人。
那时裴慕西已经做好了准备,让夏糖见到因为饱受折磨的她,即便是很难去面对,她也可以和夏糖好好道别。
但很可惜,这世上太多太多无法预料,也总是突如其来的事情会发生。
夏糖没能回来,最终迟了一天。
她在夏糖家里等了一天,和沈梦丹聊了一天,最后沈梦丹哭着送她走,说是在外面要常联系。
裴慕西当时没说话。
她没办法说出这种类似于承诺式的话语,因为她无法保证自己能做到这件事,也无法保证自己离开南广后会更好,更无法保证让鼓励自己逃离南广的夏糖不失望。
如果她过得不好,夏糖只会更加难过,更加自责。
与其时常联系让她们感知到她的状态,不如让她们在猜测中觉得她过得很好,至少比在南广过得好。
所以她没应允和沈梦丹常联系的承诺。
只拿出纸折了一个纸飞机,随手从外套兜里掏出她的最后一颗话梅糖,留给了夏糖。
她当时在纸飞机里给夏糖留下一句话:
记得好好替我养着花,如果幸运的话,我可能会在你的第一个独奏曲之前回来。
这句话很像一句承诺,尽管程度有些浅,但也算是一句承诺,裴慕西没想过自己会做不到这句话。
但事实上,所有不幸的事都有可能发生在她一个人身上,甚至是发生在她人生的同一个阶段。
得到夏糖要参与演奏会的消息,她第一时间订了机票,试图从异国他乡赶回来,准时参与这场演奏会,并和夏糖见上那次约定好的见面。
临近回来的前几天,她突发高热,病到生活不能自理,病到卧床不起,40度2的高烧一直未退。
稍微清醒些的时候,她在与她在异国他乡相遇的某个好人的帮助下,搭上了回国的飞机。
飞机遇上气流,临停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明明为此订了前一天的机票,但等她赶回南广的时候,已经到了演奏会那一天的下午。
从机场赶回来的路程并不顺畅,她本就还病着,那一次在出租车上一步一挪的经历让她生不如死。
那时候,她觉得所有的交通工具都很不靠谱,至少飞机和车辆是这样,昏昏沉沉之际,她看到了骑着自行车从路边经过的人,车速比堵在路上的她要快上许多。
于是她头一次觉得,自行车是这么靠谱的交通工具。
等她赶到演奏会现场的时候,几乎已经结束。
她进了场,只停留了不到一分钟,夏糖的独奏曲便结束,她终究还是错过了这场她答应要来看的演奏会。
她恍惚地看着,已经完全成长起来的夏糖,穿着白裙,干净又纯粹,笑得美好又灿烂,被一群热烈又汹涌的人围绕着。
裴慕西很难描述自己那一刻的心情,她为夏糖感到开心,因为夏糖做到了一直想做的事情,因为夏糖现在没什么不好。
她也为自己感到悲哀。
她一直都知道夏糖将她视作可以仰望的存在,她一直都知道她在夏糖面前是什么形象,她想到那个小时候会在南悦斯面前维护她会偷偷摸摸在露营车外趴着看她的小孩。
但她现在不是了。
她很狼狈,风尘仆仆,她低沉,她落寞,她拥有着自己无法控制住的悲伤,她和现在灿烂明媚的夏糖,格格不入。
她清楚地知道。
如果走上前去,夏糖会毫不介意,会惊喜又纯真地喊她姐姐,会一如既往地对待她。
但偏偏,她没有。
她分辨不清这到底是一种胆怯,还是一种自傲。
兴许她害怕让夏糖看到她不好的模样,兴许她自大到不愿意在夏糖面前承认自己的不堪……
亦或者是,这两者皆有。
于是她只能站定,将那顶几近将半张脸盖住的冷帽全都拉下,漆黑的瞳仁里如同一片死寂。
没过多久,她接到南悦斯的电话。
对,没错。
已经死去的南悦斯的电话号码再次在她手机屏幕上出现,白光映在她的脸上,仿佛将一切凝结成冰。
她慌乱地跑出去接电话。
电话那边是一个陌生人,报了地址,让她把手机的主人接回去,她惊慌失措地跑过去,下着朦朦胧胧的细雨。
已经是夜晚,车灯摇曳,月亮高悬。
那是一个江边,明思曼穿一身黑,寂静地倒在路边长椅上,手里攥着一束鲜艳的洋桔梗,嘴里还在呢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