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已经完全不似以前的模样,消瘦得有些可怕,连瘦弱的蝴蝶骨都凸起,五官也失去了以往的艳丽,沉敛又阴郁。
但裴慕西还是认出了明思曼,尽管她只和明思曼见过几面,但现在仍然把南悦斯的手机带在身上,并且一直缴纳着话费的人,只有明思曼。
那个裴慕西一直觉得,不怎么爱南悦斯的明思曼。
路人将南悦斯的手机还给了裴慕西,说是明思曼喝醉了之后这个手机掉落了下来,就打了电话给她,说明思曼一直躺在这里,今天晚上挺冷的,让她赶快把明思曼接回去,不然会冻感冒。
裴慕西说好。
但实际上,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把明思曼带到哪,她和明思曼并不熟悉,甚至联系方式都没有,所以也不知道明思曼的住处,除了南悦斯之外,她不认识与明思曼任何相熟的人。
但现在她们之间的联系,已经断了。
回国的行程太乱,被各种突如其来的事情打乱,本来想着去找裴斯云,但看到裴斯云之后又觉着,也许现在并不是让裴斯云见到她的好时候。
她其实是很难面对裴斯云的。
尽管她有时候无法理解裴斯云,但更多时候,她会觉得,是她害死了裴斯云曾经的爱人,以及裴斯云的女儿,裴斯云最喜欢的那个女儿。
她并不知道自己应该以怎样的姿态面对裴斯云,所以裴斯云也算是她逃离南广的原因之一。
再次回南广,想要遵守承诺的急切掩盖了这种恐惧,可实际,事情到了面前,恐惧又袭来。
所以她迟迟没有联系裴斯云。
只是静静地坐在长椅上,和痛苦狼狈的明思曼待在一处,在明思曼醒酒认清她之前,她耳边的“滴答”声响了234次。
她近几年已经习惯和这种滴答声共处,尽管药物能减少滴答声出现的频次,可她极为厌恶因为药物而蜷缩成冰冷躯壳的自己,所以她有时候宁愿安静地接受着这些滴答声,任由理智和幻觉交织成梦境,并且已经将这种滴答声当作在独处的时候当作排解思绪的工具。
明思曼慢慢清醒过来,看到她手里攥着的南悦斯的手机,马上抢了过去,红着眼,后怕地紧紧将手机攥在手里,泪不停地滴落在手机屏幕上。
锁屏是,她们的合照。
照片里的南悦斯撅起嘴要亲明思曼,明思曼一脸嫌弃地躲开,却还是被亲了个正着。
她们当时看起来很甜蜜。
但现在只剩下明思曼一个人,失去生气地攥着手机哭,哭到浑身发抖,哭到蜷缩在长椅上像个无助的小孩。
裴慕西默默看着她,眼眶泛红。
她一直知道,明思曼比她更痛苦,痛苦到仿佛那个只爱自己的灵魂似乎也在那场车祸里丧生,痛苦到只剩自己留在那段美好的记忆里。
“明思曼……”她尝试着喊了一声,让明思曼稍微清醒一些。
明思曼听到了她的声音,望了她很久,终于将她认了出来,从冰冷的长椅上费尽力气坐起来,抹了一把泪,一身酒气,拽住她的衣领,呜咽着。
身体东倒西歪,那张明艳的脸苍白得可怕,浑身散发着冷气,可还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说,
“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时,不再小心一点?”
“为什么,你一定要去那里?”
“为什么,活下来的那一个,是你?”
裴慕西红着眼眶,几近喘不过来气,可她还是任由自己被明思曼拽着,像一块随处可抛的破烂树叶。
她紧紧咬住自己的唇,没发出一个音节。
因为这也是她曾经问过自己无数遍的问题,但是永远无法找到这些问题的答案。
没有人能够回答她。
那天晚上,明思曼红着眼,尽管酒后的脚步踉跄,却还是拽紧她的衣领,问了很多这样无力的问题。
她并不怪明思曼。
甚至头一回理解了明思曼。
相比于南悦斯,明思曼和她并不亲近,如果能用她的生命换取南悦斯回来,明思曼会这么做。
而裴慕西,同样也会选择这么做。
可惜这个世界上没有如果。
那天的细雨有些凉,飘在明思曼模糊的脸上,落在裴慕西仿若蒙尘的眼里,她仿佛变成了没有方向的阴影,漂浮在这座城市的某个角落,没有了生命。
再晚些时候,明思曼清醒了过来,知道这样的质问没有任何意义,便跌跌撞撞地离开了这里。
裴慕西没有追上去,只是任由自己坐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大口而难过地喘着气,然后就着冰冷的矿泉水吞下能将她整个人凝固成冰的药物,仿若灵魂终于被释放,重新装进了身体的躯壳。
有路过的人打着伞,询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她摇头,扣住膝盖的双手止不住地发着颤,眼神空洞地望着寂静又喧嚣的江面,强逼自己从这种撕扯感里清醒过来。
过了不知多久,手机再次响起。
是夏糖的电话。
她的手机已经许久没开机,她知道夏糖在这些天打了很多电话给她,但她仍是,不知该去说些什么,也不知该在听到夏糖的声音时如何去反应。
那天,她凝视着一直响彻着的手机屏幕,想起明思曼的质问,没舍得挂断,最终按下了接通键,那时候她觉得也许这会是和夏糖的最后一次联系。
夏糖在电话里,带着哭腔地说:
【“要是姐姐你真的没来的话,我可能就一辈子不会和你说话了。”】
裴慕西没能说出来话。
她不能说,我来了,夏糖,但是我没能赶上,很抱歉,因为我刚刚遇上了明思曼,她问我,为什么死的那一个不是我。
也不能说,我没有来,夏糖,因为我也在想,为什么死的那一个不是我。
在直面明思曼的情绪,和直面刺激的状况下。
她当时忍不住想,如果自己永远都好不了的话,应该怎么办,应该也会有人像明思曼这么痛苦,比如说裴斯云,比如说夏糖。所以她在之后甚至准备好了一年一封寄给裴斯云和夏糖的信,比起得知她过得不好的消息,比起得知她万一在世界上哪一个角落死去的消息,比起听到她痛苦不堪的声音,比起看着她饱受折磨的样子,比起莫须有的自责……
她宁愿让这些人觉得。
她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活得好好的。
但意外的是。
和明思曼的这次见面,似乎撞击到了她生命里的某个关键点,后劲很大,却仿佛有某种无法预料到的效果。
她时常想起夏糖说的那句话,便也总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回去,和夏糖说,她没有失约。
耳边的滴答声开始变小,她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不再动不动质问自己,因为除了她自己之外,终于有其他人来怪她。
这反倒让她开始感觉到莫名的轻松。
就像是她之前所有的伤痛,都只是因为,她也许只是需要有一个人来责怪她。
因为南悦斯之前说的那一句“不要怪自己”。
反而让她陷入了无限的痛苦之中。
她无法责怪自己,也没有其他人来责怪她,这反而让她处于一个极为撕裂和崩坏的状态。
但明思曼说的那些话。
反倒让她慢慢清晰起来,也变得更加轻松。
后来她留在了国内,精心照料着夏糖和她交换的绣球花,在某个城市找到了一个很有耐心的医生,这是一个很缓慢的过程,她看着那盆白色绣球花在一年四季生长凋谢,她花尽心思,仿佛里面被灌溉的是她的灵魂。
她读了一遍又一遍夏糖送给她的漫画,看着夏糖的消息,听夏糖读了南广大学,听夏糖成为了“咸柠气泡”乐队的主唱,为夏糖的成就感到欣慰。
后来,她反复看着夏糖送给她的那一本漫画,被歪歪扭扭的线条篡改了结局的漫画,刚开始,她只是想着让夏糖画下的这版结局的模样可以好看点,所以她重新画了一遍,可后边又觉得,她画下来的版本远不及夏糖那些丑丑的画要来得生动。但在这件事情后,她很惊讶自己竟然再次拿起画笔,所以她开始画漫画,其实她并不太喜欢看漫画,所以看过的漫画也都是夏糖喜欢看的那些。在选择故事主题的时候,她想起夏糖送给她的漫画故事,便没有犹豫,又看了很多相同类型的漫画,于是她开始画自己的漫画故事,这的确也受到了夏糖的影响,她无法否认,反而很高兴自己能画出夏糖可能会喜欢的漫画类型。漫画的色彩比起油画要简单许多,只要做好标注,记住参数,上色便很简单。
再后来,绣球花再一次开花的那一天。
她盯着绽放热烈的花朵,生起了新的心思。
便开始重新画油画。
刚开始的过程很难,因为很多相近的颜色都无法用眼睛识别,于是她只能不停地询问他人,不停地询问机器,来调出自己满意的色彩,凭着记忆,凭着很多辅助手段,尝试将自己在脑海中画出的夏糖,在纸上呈现出来。
在舞台上,拉着大提琴的夏糖。
裴慕西开始想,等这幅画画完了,也许她就可以回南广了,可以去找裴斯云,也可以去找夏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