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芹秀也有过无忧无虑的少女时期,也曾幻想过生活的美好,然而在离开了职校步入社会后,她很快就认清了现实。
她是最底层的庸人,然而就这样浑浑噩噩地活下去,又有什么不好呢?
但她心底或许仍然存有一份连她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期盼,平时不起眼地待在那里,等到机会来临时,得到了雨水的浇灌骤然破土而出。
生产那天,临床忽然被推进来一个女人。
产房的味道总是不太好闻的,血腥味夹杂着哀叫声,是痛苦与欢喜共存的地方。
但那个女人被推进来后,钱芹秀恍惚自己闻到了一股香味,是路过商场专柜时能闻到的高档香水的清香。
她一边用力地生着孩子,一边听对方家属和医生讲话,得知了对方原来是个有钱人家的富太太,因为羊水突然破了才被送到这犄角旮旯的小医院来生产。
对方使力时一只手臂伸出了帘子,皓白的腕上挂着的一枚碧绿的翡翠手镯吸引了她的全部视线。
真好看啊,和她在地摊上二十块钱买的染色手镯完全不是一个样子。
在听到护士说“生了,都生了,两个都是男孩”时,她忽然心思一动。
两个都是男孩……刚生下来的孩子长得都一样,不仔细记忆的话,就算是护士也未必认得出来谁是谁。
明明才刚生产完,她疼得全身无力虚汗透衣,但还是咬着牙,趁护士都被叫出去开会时,偷偷摸摸来到了婴儿房,把两个孩子给调换了保温箱。
她的孩子被她抱在怀里时,似有所觉地伸出手,然后咯咯地笑了出来。
钱芹秀也笑了,眼眶有点湿润。
她低声喃喃道:“宝宝,宝宝,从今以后你就不用再受苦了。”
不用再走她的老路了。
她装作刚刚出去上厕所了的样子,若无其事地走了回来。
那个富家太太睁开眼睛看了她一眼,淡淡开口道:“真厉害啊,刚生完就能下地,我还一动都动不了。”
钱芹秀不知道该回什么,露出了一个有些憨傻的笑容。
富家太太重新合上了眼。
钱芹秀躺回床上,很快,临床那个富家太太就被救护车又拉走了,听说好像是送到了亲戚的私立医院里。
没有人发现她调换了两个孩子,他们带着她的孩子离开了。
她就带着那个富太太的孩子回了家,也就是何寒。
龙生龙凤生凤,大抵是有钱的人家的孩子的基因果真跟他们这些穷人不一样,在这样的环境下,何寒竟也出落得出类拔萃,是人中龙凤。
用着最差的资源,却丝毫没有被同龄人落在身后。
钱芹秀看着他,时常会产生复杂的心情。
她有时会感觉到愧疚,愧疚让他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转变,那时她就会加倍地对他好。
有时她又会愤怒,觉得她和自己的亲骨肉分离,现在只能养着别人的孩子,她看着何寒,无论如何也生不出一丝母爱出来,动不动就是冷嘲热讽。
还有的时候,她会给自己找补,她想,何寒天生优秀,就算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将来也能出人头地,有美好的明天。
但她的儿子却不行,她自认没有什么优点遗传给孩子,如果没有一个先天富庶的家庭,她的孩子又要怎么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活下去呢?
她这样做,只是让这个社会上多了一个人更幸福罢了。
何寒听完她全部的自述,脸色扭曲了一瞬,牙关紧咬,甚至发出了可怖的嘎吱声。
他呼吸沉重,胸口剧烈地起伏,拳头紧紧地攥着,青筋露出。
就是因为这样可笑的理由……他就要被迫与亲生父母分离,生活在这样的一个家里?
她自己的孩子不能受苦,别人的孩子就能吗?
钱芹秀的自私冲击着何寒的认知。
他沉重地闭上眼,然后又睁开,压抑着怒火问道:“那我的亲生父母在哪里?”
“这不已经是很明显的事情了吗?”钱芹秀道。
是的,确实很明显。
结合最近周家的风波,还有钱芹秀对此格外敏感的态度,他真正的父母是谁,已经无比明显了。
是A市的顶豪贵贾周宏伟和他的妻子。
是他的室友,他喜欢的人的父母。
钱芹秀执意要跑路的原因也很明显,她怕被发现当年的所作所为。
她在赌,赌周临被发现不是周家的亲生孩子后,又找不到他真正的母亲,周家会继续把他留下来抚养,毕竟周家不会缺养一个人的钱。
钱芹秀确实有着深厚的母爱,可惜这份爱却不是对他,而是全部交付给了她真正的孩子。
何寒恍惚了一瞬。
他与他心心念念而不得的人,竟然拥有着彼此错位的人生。
何寒忍不住想,周临他知道这些吗?
知道的话……他又抱着怎样的心情呢?
他把手伸进兜里,想要摸出手机,却骤然被门口传来的声响打断了动作。
何寒回头,见卧室的门被人从外面打开,一个西装革履,带着金丝眼镜,面容斯文又俊秀的人在保镖的拥簇下走了进来。
对方的相貌他从未见过,但他一开口,何寒便知道了他是谁。
“很高兴见到你。”周承际微笑着道:“我素未谋面的堂弟。”
·
找到人后,周家很快就收到了周承际发过来的关于真少爷的资料,然后被通知对方已经马不停蹄地带着人亲自去找那位真少爷。
周宏伟又一次敲门无果,从二楼下来时,就看见文松月在看那个孩子的资料。
“他也是A大的学生,真巧……哦,还是学的计算机!”文松月翻看着手里的报告:“高考的时候是咱们市的第二名,榜眼,真好啊。”
她一连说了好几个“真好”。
不仅是高中,大学里他的表现也很好,是学生干部,才大一就拿过国奖,甚至还被邀请进了实验室。
文松月看着左上角贴的一寸照,目光里流露出一丝温柔来。
哪怕是证件照,也能看出这孩子长得极俊,也和她是真像。
光是看着照片,就有一股亲近感无法自抑地从心底喷发出来,让她一下子就意识到这才是她的孩子。
她怎么,现在才发现呢?
等看到这孩子现在的家庭环境时,她面上原本挂着的温情的笑容又一下子垮掉,变成了无法压抑的怒火。
她文松月的孩子,怎么能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
这时,周临忽然推开了门走了下来。
“爸……”他很小声地唤了一下周宏伟:“我饿了。”
他也很痛恨自己的没骨气,明明是难过到了极点,可他还是被饥饿感给逼出了卧室,逼出了自己那一方小小的安全的天地。
骤然重新暴露在灯光下,他有些不适地缩了缩脖子。
“你都一天没吃饭了,怎么可能不会饿。”周宏伟见他终于愿意出来了,脸上忍不住露出欢喜的神情来,他忙招呼家里的家政阿姨:“李姨,来,给临儿下碗面条。”
太久没吃饭不宜吃刺激性的东西,粥熬起来又太慢,清汤寡水的面条再合适不过。
几分钟后,一碗热乎乎的汤面便被端了上来,里面还放着大块的牛肉和西红柿,色彩搭配鲜艳,一看就很有食欲。
周临拿起了筷子。
文松月看见周临吃饭的样子,忽然就激动起来。
“吃吃吃!”她伸手拨开周临面前的汤碗:“你一天就知道吃!”
她一想到她的亲生儿子生活在那样一个吃穿都愁的家庭里,而眼前别人的儿子却堪称是锦衣玉食都不为过,她便觉得窝火。
周临曾经和眼下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她亲生的儿子,原本该享受的。
周临夺走了属于她儿子的一切。
“你和临儿生什么气!”周宏伟皱眉道。
无论怎样,都是大人的问题,和小孩子没有任何关系。
周临听见了他母亲……不,周夫人的话,夹面条的手顿时就停住了。
他看着汤上飘着的几段葱花,忽然就再也吃不下去了。
他母亲说的没错,他确实不该吃。
“别听她的。”周宏伟道:“一碗面条有什么,爸爸给你做主,吃吧。”
文松月哼了一声,把她亲生儿子的资料甩过去给周宏伟看:“你看,还是A大的高材生,是自己考进去的,可不是和他一样,还得花钱进。”
周临听到“A大”时,眼眸一动。
那个人也是A大的吗?
那是不是,或许有那么一个时刻,他们有可能擦肩而过,但却不知道彼此之间有那么深的羁绊?
“是A大的吗?”周宏伟讶异了一瞬,伸手接过资料,一目十行地扫了一眼,待视线回到文档上首时,他的表情凝固了一瞬。
“何寒”这个名字,怎么这么眼熟?
周临的那个成绩很好的室友,是不是就叫何寒来着?
会有这么巧的事吗?
周宏伟动了动嘴唇,刚想说什么,却听得佣人道:“小周总来了。”
为了区分周宏伟与周承际,周家的佣人一般会管周承际叫小周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