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他的意料,钱芹秀的语气很温柔,甚至还带着一丝小心翼翼,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周临的脸,却又只在边缘描摹,不敢真切地碰上。
这么多年,她只能偶尔在关于周宏伟的新闻报道里,窥得一点周临生活的蛛丝马迹。周宏伟将他保护得很好,无论是名字还是长相外人都不知道,公众只知道A市的互联网商业巨头有一个独子。
她从未想过还能再见到他。
那年调换两个婴儿时,她便没想过与周临再能有什么交集,而没有交集也是最好的。
她的手终究还是没有落在周临的身上,她站直了身子,想问现在是个什么样的情况。
周临答不上来。
周承际这时主动出声道:“他想和你回家看看。”
“回家”这个词戳中了钱芹秀的内心,她双眼亮起,含着一丝希冀地看着周临:“你真的想和我回去吗?”
周临点了点头。
钱芹秀开心地笑了。
虽然理智上她希望周临留在周家,但是情感上,她多么希望周临能回来陪她待一段时间啊。
周家所住的别墅区与何家的住所南辕北辙,且并没有直通车,周承际便自告奋勇表示要开车送他们一程。
亿联集团的小周总亲自开车接送,这可不是一般人能享受得到的待遇。
车程很漫长,道路又不平,周临被晃得有些昏昏欲睡,然而钱芹秀又始终小声同他说着话,他强打起精神慢慢回应。
讲话的过程里,钱芹秀没怎么提自己,倒是一直在问周临的近况。周临一边答着,一边想他有什么好问的。
在周家的荫庇下,他又能过得不好吗?
车最后停下了,周临刚一打开车门,就控制不住地皱了一下眉头,然后捂住鼻子。
好臭。
钱芹秀恍若未觉地下了车,待看见他这样,她才反应过来,向他解释道:“是路口的大垃圾桶倒了,一直没有人来收拾,脏水淌出来就这样了。”
昨天夜里又下了场雪,发黄的垃圾汤污染了雪地,显得格外肮脏。
“过几天就好了。”她道,一点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脸上满是麻木的平静。
周临的嘴唇动了动,没有说什么,沉默地跟上了钱芹秀的脚步,绕开那滩泔水,继续向里走去。
周承际跟在最后面,看着周临的反应,神情莫测。
何家住的地方是一片开放式小区,说是开放式,其实就和没有小区差不多。走过了倾倒的垃圾桶后,里面的地面崎岖不平,钱芹秀说是因为之前修暖气挖开了地下的管道,待修好后路也没有填平,就这样凑合着过了。
走进居民楼里,防盗门是敞开着的,形同虚设,楼梯走了好几层周临才发现楼层上没有贴指示牌,他不知道自己已经走到了几楼。
“五楼。”钱芹秀道:“再走一层就到家了。”
楼梯口里有一股霉味还有新鲜的烟味,不知道是谁刚刚抽着烟走过留下的,周临捂着口鼻,不适地咳嗽了几声。
连周宏伟在他面前都会把烟掐灭。
但是在这里,他无处与人说理。
最后到了家门口,钱芹秀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来开门,门锁兴许是上锈了,开得很是艰难,最后被打开时还发出了一丝巨大的声响。
钱芹秀率先进去,想给周临找一双拖鞋,可家里没有新拖鞋了,周临便开口道:“我穿何寒的吧。”
“那也行。”
何寒的拖鞋比他的脚要大一点,穿上后有些晃荡,但也不是不能用。周临低头,发现边缘似乎有些开胶。
“这间是卧室,之前我和何寒还有何寒他爹,不,你爹都睡这里。”钱芹秀拉着他在房子里介绍:“这个是卫生间,前年安了热水器,洗澡方便了很多。”
周临打开小门看了一眼,马桶有些发黄,地上是瓷砖,墙面还是裸露的水泥。
“平常吃饭就在这张桌子上。”钱芹秀点了点客厅里摆着的一张折叠木桌。
“这是客厅?还是……餐厅?”周临有些不解地问。
钱芹秀愣了一下:“这有什么分的……吃饭还是别人来串门,那不就是哪有空坐哪吗。”
周临一言不发。
何家属实不大,钱芹秀带他看过厨房后便再没有什么需要介绍的地方了,前前后后才花了不到五分钟。
“你……愿意回来吗?”钱芹秀回头,小心翼翼地看向周临。
周临沉默。
何寒以前就是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吗?
从车上下来后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分钟,周临却觉得自己的世界观被冲击了几遍。
他以前,真的是太肤浅,太不知人间疾苦了。
他对钱芹秀点了点头,开口道:“嗯,我会留下来。”
周家不想要他了,他不留在何家又能去哪儿呢?
况且,这本就是该属于他的人生。
错位了小二十年的轨道,也是时候该回到原位了。
钱芹秀和周承际都为周临的回答感到错愕,然后两人之后的反应却截然不同。
周承际皱眉,他向周临伸出手想把他拽过来:“你没必要委屈自己生活在这里。”
“我之前说过,我永远在这里等着你,你可以尽情地依靠我,把自己交付给我。”
周临却轻轻侧身,避开了周承际的手。
他抬头,对周承际露出了一个笑容。
“堂哥,我很感谢你。”周临道:“即使在知道抱错了之后,也依旧拿我当亲堂弟看。”
“但是错了就是错了,何寒才是和你有血缘关系的那个人,你不用再考虑我了,我已经想清楚了。”
周临仰面看着周承际,琥珀色的双眸里盈满信任与感激,是一副无比纯粹的模样。
他在真心实意地感谢周承际的关心,然后表示自己并不需要。
周承际脸色扭曲了一瞬,有种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感觉。
他带周临回来,自然是为了断了他回原本的家的念想,这样周临不想回何家又回不去周家,最后自然只能选择和他走。
但他却没想到,周临明明表露出了明显的不适模样,却仍然坚持着要求留下来。
他待不了多久的。
周承际敛了笑容,镜片后的瞳孔里渗出了一丝冷漠的味道来。
“好。”他点了点头:“那我就离开了。”
“如果有需要的话,随时可以联系我。”
说完,周承际便彻底离开了。
房间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只剩下钱芹秀与周临两个人。
周临略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主动开口问道:“我父亲呢?”
这声“父亲”他喊得十分别扭,毕竟潜意识里他还是拿周宏伟当父亲看待的。
钱芹秀的脸色变得不太好看:“谁知道这个死鬼去哪里了。”
“你不用管他。”钱芹秀道,同时心想他最好不要再回来了。
要不然依他的性格,必然会借着抱错孩子的事向周家讹一笔钱,若是惹毛了周家,真查出了当年的抱错不是偶然,而是她故意为之就废了。
钱芹秀这样说,周临便也没有再问下去,心想着之后问何寒吧。
何寒,何寒……一想到何寒,周临忍不住又从裤兜里掏出了手机。
还是那些未接来电,何寒始终没有回复他。
是没看到吗?
周临想起电话打到后面自动变成了“对方的电话已关机,请稍后再拨”,又是一阵难过涌上了心头。
何寒现在想必正在和家人团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更不可能注意到他的电话了吧。
周临重新收起手机,然后便看见钱芹秀走进厨房,开始忙活了起来。
“要做什么吗?”他生疏地问道。
“这个点,该做晚饭了。”钱芹秀对他道:“你刚回来,妈妈给你做点好吃的。”
她打开冰箱,从里面拿出一扇排骨来,外面套着的塑料袋上结了一层冰碴,也不知道放了多久。
看着钱芹秀在厨房里忙活,周临几步走过去,问她:“有什么我能帮得上忙的吗?”
“你能做什么。”钱芹秀挥手:“去沙发那里坐着歇一会儿吧,你连厨房都没进过,又能帮我什么。要是何寒在还好,他还能帮我切一下肉……”钱芹秀的话音突然消失了。
两个人都顿住了。
钱芹秀的手指扣了一下塑料袋,心想自己提他做什么。
“何寒他以前是什么样的?”周临忽然问道。
“你怎么对他这么感兴趣的样子。”钱芹秀看了他一眼:“能有什么样,我感觉和现在没区别,就是年龄增长了一些。”心眼也更多了。
周临想听的不是这些。
但他忽然意识到钱芹秀不会对他说出来,她或许自己都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么难处,因为她已经习惯了。
“我和他是大学室友。”迎着钱芹秀震惊的表情,周临浅浅笑了一下:“在学校的时候,他就一直很照顾我,那时我和他关系很好。”
“室友……你们竟然之前就认识。”钱芹秀忽然就明白了之前何寒为什么要执意逼问她。
或许有那么几分为了周临的意思在。
周临搬了个小马扎坐在钱芹秀旁边,一边看着她切肉切菜,一边给她讲大学里他和何寒之间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