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歌从怀里掏出一只烟盒,一打开才发现是空的。随即自嘲地笑:“家里那个不让我抽烟,说是不习惯这个味。”
纪云才想起来易家歌家里的“夫人”,那人的位置似乎很尴尬,他看了看烟盒:“你走,也会带着你夫人?”
“带个屁!她可是混得比我好。我不会让她知道。”他把烟盒放进了纪云手里:“这个我用不着,你以后拿着吧。”
“你好像很尊敬那个日本人。”纪云捏了捏那个软盒子:“现在抗日的风声紧,别招到自己的身上。”
“她人不坏,嫁给我也算是一辈子都毁了。再说她背景那么厚,我不尊敬她,日本人先杀了我。我是个商人不是军人。吃日本人的饭,就得看日本人脸子。窝囊!”易家歌垂下眼睛,在新长出的胡茬上揉了揉,硬拉拉的。“等我走了,公司财产都转移给你,律师已经找好了。”
“对了,我要走的事,谁也不能说。祝言仁也不行。我们身边有党务的眼睛,”他解释:“专门冲我来的。可真他妈看得起我。”
“是谁?”他这样一提,纪云也有了一股被监视的感觉。他最近也能感觉到。有人暗中盯着他,可看过去,就好像是错觉。那人来头应该不小,是经过特别训练的,这样一缩小范围便不难猜,是他们的老上司派来的。
他直觉易家歌是知道的:“小梁?对不对”
易家歌的表情已经给了他答复,“那为什么还用他?”纪云不解了。
“军统的心思就好比假寐的曹操,”易家歌耐心地解释,说出的话全是无奈:“梦里也杀人呐,不到万不得已,你的行动不要瞒着他。况且,小梁绝对不是唯一一个。我的一举一动,那些人都看在眼里。不带他,他就起别的心思。”
“这次不要用毒,用枪。别打头,让她走得漂亮些。”他说完往门口挥了挥手。示意他走。
贺天干的家在赫德路,一家破烂的单院。没人的时候闯进去,轻而易举。老傅张望了一会,在贺天干出门的时候,状似不经意的看向乌云弥漫的天空,叹了一口悠长的气,像所有失意的老者。等贺天干的身影在巷口消失时,他从怀里掏出一只怀表,七点半钟。
“这家的主人现在是做什么工作?”街边的车上,一双细长的单眼皮观察着老傅。
副驾驶上的保镖看了看门牌:“确定这家就是贺天干跟祝莺仁。贺天干现在苏州银行做保镖,祝言仁介绍的。”
“活动规律。”他理一把短短的头发,整个人神采奕奕的。副驾驶一板一眼:“每周六周日休班,周六下午三点会去四马路请私人医生,约三点半到家。上午九点左右会去买药,每次都是到辣斐德路的中药铺。走着去,因为等煎药要晚一些。约中午十一点回家。”
“要是你,你什么时候来捉他们家的人。”曼无边突然来了兴致,往前趴在副驾驶的椅背上,手臂搭在上边。
副驾驶没见过他这副样子,简直惊颤了:“他上班的时候。”曼无边今天开怀极了,笑得像个顽皮的孩子:“不,不,你们盯得不仔细。天津贸易洋行保镖很多,他一定会借着别人替班回来看。”
“安排两个人,周日一个去药铺,咱替他付钱,让老板提前给他准备药,一个在他家附近,等他们动手的时候提醒提醒他。”他两只手撑着充足摆设的权杖在车上一点:“回去,等着看戏了。”
36、莺莺
周天上午,纪云与小梁都起的很早。祝莺仁也早早醒了,她大睁着眼睛看着墙,听见地上起身的声音。她轻盈的转过身子,往地上看着,温柔的笑了。
贺天干一愣,对上了她的眼睛,他那么想爬山去,抱抱她,再亲亲她。也或许她并不想温柔,只是长了这么一双温柔的眸子。她缓缓的歪头,像是寻常的早上,看向丈夫的妻子。那么寻常的聊天:“你要记得去水儿林西一趟,我父亲在那。他总是说冷,让我想办法埋了他。”
贺天干那些冲动渐渐冷了下去,祝莺仁依旧是疯。想着,他慢慢爬起来。祝莺仁有些艰难的探着身子拉住他的手腕:“早点回来,我想吃起士林的甜面包。中午带一只回来吧。”
“好。”贺天干在她细软的头发上抓了抓,傻笑着给自己多添了些钱。他想要多谢谢那个医生,莺莺的病好了这么多。
小梁弄来一套乞丐衣服,买了一只打着布丁的瓜皮帽。身旁放着一箩参差不一的苹果。抄着手蹲在院门口。
纪云换了一身黑色呢子大衣,黑礼帽,帽沿压的很低。在院子后的小巷来回踱步,云压下来,雨化成雾气汇聚在空气里,看什么都雾蒙蒙的。
小梁看了看怀表,已经是九点了,雨突然下起来,一滴,两滴,打在怀表上,猛地,整个怀表都湿了。将表塞进衣服里去,他被淋得摸了一把眼睛。看见贺天干从院子中走出来,锁上门,深一脚浅一脚的踩着泥往外走了。
小梁又摸了一把眼睛,假胡子不经意地,被扯掉了一半。浑然不觉,他看着贺天干消失在拐角处的背影,高声唱:“莲花落,
……………落莲花!”
他话音一落,兴奋的笑起来,两眼直愣愣的看前方,手在嘴巴上一抹,歪掉的假胡子贴了上去。从怀里拿出那只易家歌给他的钥匙,三步迈到门前,侧着身子挨个试,只试到第三个,锁芯“啪嗒”一转,轻易地开了。纪云从小巷里走出来,像一位熟客,信步进了院子。
拐角的居民楼下依然停着那辆汽车,车上的布帘子拉得紧密,副驾驶莽撞,推门要下去。曼无边举起拐杖在座位上敲了一把:“孩子别急,给他们一点时间。”
“是”副驾驶在后视镜虚虚地看一眼曼无边,他其实只有三十多岁,可能是风吹日晒的惯了,长得老气。所以总是把头发剃得极短,显得精神。他像是一只豹,见到猎物会忽略他的长相,只顾着看他一脸的精光。兀得,他后背上出来许多汗。
贺天干刚围着居民区绕过一圈,走上一条大路便听见“咣当”一声,许多人都张望起来,他也纳罕地往四周看,想找找那声源的方向。
雨瓢泼而下,他怀疑是听错了。湿答答的鞋子从泥里扒出来,他准备走上大路,还是朝后看了一眼。这一面的围墙都很矮,一座座看过去,就能看见他家门口那可歪脖子的迎客松。
此时那树上趴了一身黑衣服的男人,身子往下斜,准备接什么东西,那东西被递了上来。抱在了男人怀里,他轻盈往下一跳。怀里是一个穿着蓝色睡衣的女子,头微微垂着,因为总是不出门而脸色煞白。
他发了疯,连滚带爬的往家里跑,院门小心翼翼地开着,像是怕惊动了主人。他刚想往哪追,拐了一个完,从一只木匣子里拿出一柄枪。一柄他从没用过的枪。
他顺着刚才那人爬树的路也翻过墙头,一个带着瓜皮帽的小贩正从前边巷口闪身而过。箭一般的跳下去,风跟雨都斜刺在他脸上。可他眼睛睁得很圆,跟那风雨搏命似的,雨打着滚的在那上头划,划出一道道红血丝。
转过那到巷子,那人不知道转了哪一道完。他一跳,脚胡乱蹬着爬上身旁的矮墙。一站起来就要滑倒下去,那一晃,却让他看见了那黑衣服的人。匍匐在上边,他拿枪颤抖着,以为是瞄准了,捏钳子似的一捏那小小的扳机。枪伴着一声巨响弹出去,一点红痕在他虎口迅速的蔓。瓜皮帽小贩一歪,跌在了地上,他随即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把枪,往贺天干这里指。慌乱中,他一躲,从墙头滑了下去。
抹了一把脸上的泥,眼睛勉强睁开了就往小贩被打的地方追。那路上还有许多泥巴,人却都没有,两声枪响,就把他们吓得躲起来了。他眼睛一寸一寸地在地上扫过去。稀烂的泥水赖在新铺的柏油路上,在中央戛然而止。应该是挟持了某一辆车。路旁边有一个花脸的年轻人子抱着膀子瑟瑟发抖。他该往哪去找呢?那两个人,和他的莺莺一起,像是变成鱼,在瓢泼的雾气里游走了。
他茫然的看了一眼抱着膀子的孩子,被雨打得瑟瑟发抖。他没有报什么希望,却像是为了吸溺水前最后一点氧,他还是走过去:“刚才那两个人你认不认识。”
他看了贺天干一会,像是在恐慌中回过神来“是个圆脸的人,模样很好。”他见贺天干不答话,又补充:“他的领子上有个蓝色的领扣。”
他这句话像一通电流,直击到他的脑子。蓝色的领扣不常见,但他确实曾经见到过。在医院看望祝言仁的时候,曾经有一次,一个穿黑衣服的男人在他身边经过。因为着急,大衣飘起来,他看见了男人的身材,细长,薄而有力。黑色的衬衫,领角有一只淡蓝色的钻石领扣。他见瞥过那人的脸,是纪云。
纪云怀疑自己是暴露了,刚才贺天干那一枪甭在了地上,弹片似乎朝他擦过来。脚踝很疼,应该是碰到了。如果贺天干还没傻,直接看看伤口就能认定是他。小梁气愤极了,把手里的枪往车上一拍:“妈的!你拦着我干什么?就应该一枪崩死那个司机跟她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