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唉唉”那人点头哈腰的往外退,怎么都不是个伶俐样。银行的亏空是个大数目,船猝不及防的一沉,给他的影响几乎是灭顶的,他眼见着船往下沉,估算着船上的货,几乎要当场傻过去。他以为自己是呛了水昏过去的,结果据当时同在船上的人所证实,他呛过水其实还很清醒,是看着看着穿往下沉,呜呜咽咽着晕过去的。
他不得不拆东墙补西墙,用以维持表象。不然他给纪云一个落脚的地方都留不下,这不行,对不起他。
他舒出一口气,一口气未来得及吐完,电话铃响了。随手接起来,是纪云,且有些着急,说是祝言仁醒了非闹着要找他。他还没来得及说句话,那边便挂了电话,听起来鸡飞狗跳的。
易家歌拿着电话思量着纪云应该是借了医院的电话打过来的,那边鸡飞狗跳的估计是有人闹他,那约莫是小赵一类的,纪云不是这般不懂事的人物。
他把电话撂下,披上一件外套准备往医院里头去。下了楼才想起来早上纪云将他送到这里,便开着车子去医院了。他自觉目标不小,容易被人盯上杀掉,所以很计较做黄包车。站在楼下左右纠结了一会,终于决定走着去,倚靠自己的本身,更好逃开。
走了不多远,一辆轿车“吱——”的一声长鸣,急急地刹住在了他面前。易家歌用手扑打着身上被溅的雪,虚着眼睛拉下来的车窗:“纪云?”
纪云下了车,将他这一侧的车门打开让他上来。都做定了,纪云支吾着不好开口,易家歌生气他给自己找的帮手,便只顾着拍打身上渐渐化掉的雪,不给他台阶。纪云只好干巴巴的开口:“祝副官听说你把他的枪卖了,闹脾气呢。”
易家歌手上一顿,那雪急匆匆的在他身上化成了水:“闹脾气?”他吭地笑了一声,像是被口水呛了:“这祖宗还没闹明白我怎么救的他呢?”随即他皱起了眉头:“刚醒过来就模枪?他吃饭了吗?”
“吃完饭,摸得。”法国医院离得果然是极近,拐了个弯,隐约就能看见了。
“哦”易家歌长长的哦了一声:“该教训了,这个兔崽子!”
“不怎么好,”纪云一只手握着方向盘,倒出另一只手了按了按胸口下的两条肋骨:“这里插进去一柄刀子,斜着插进去的,伤到了肺。光这一处伤医生便处理了很久,还是会有后遗症的。”他们都是做这一行当的人,知道这种伤,是个折磨人的,且进入的够深,□□是缓缓的要人命。
纪云与他一同下了车,关上车门,他拉住易家歌:“二爷,你别朝着祝副官发脾气,他刚醒过来不久,就嚷着疼,吗啡紧张,掺着鸦片给他喝了些酒,现在正是难受着。”
易家歌本来是想直接上去给他两巴掌让他长长记性,听他这么说,又觉得是该照顾他一些,于是答应着,找了个看护妇,让她带自己去找祝言仁了。
那看护妇是个中国人,仿佛是见了同类的原因 ,很是热心打听着就到他往病房里去。身后有人叫嚷着很吵闹,他一起回头看,那人竟然是小赵。而纪云正赶过去安抚他,看护妇为他让了个路让他走在前边,顺带着给他讲起小赵:“听说是有些疯傻,纪先生一直照顾他,这几天要迁到精神病院去了。”
易家歌很不耐地“啧”了一声,没发表议论,如此便要疯他是不信的,顶多是装。看护妇先探了个头往病房里看:“唉?不在这里?”
她匆匆地要给易家歌告别,说是有人叫她了,易家歌也不好留她,便遗憾地自己去找。他晃进病房里头,一点头绪也没有,从床边逛到窗前,有些后悔来了。越过窗户是一块颇大的草坪,上边几个孩子气鼓鼓的在咬手指头,都穿着十分小的病服,瞧起来倒是很有些讨人喜欢。
有个摩登的女人走过来,像是很生气,但只是对着孩子们生气的方向狠狠地骂了几句,便抱起其中一个孩子走了,剩下的一个孩子从草地上抬起屁股,挪到了一块圆形的树桩模样的东西上墩在上头,气狠狠地瞪视着那一块,从这里看过去被树遮挡住的地方。
易家歌将外套脱在祝言仁的床上,胸有成竹的噔噔噔下了楼,从前头往后绕便是在上边看见的那块草坪。从下边看便很清楚了,这家医院后边便是儿童医院,这一块草坪算是两家医院公用的,很多病人在周围走走转转,不过建的设施很少,鲜有可以坐的地方,因此这边人也很少。
他抬头找了找刚才祝言仁那间病房无果,便找草坪上的孩子,很快便在西北角一家白色秋千前边找到了。那孩子可能是过于胖重,屁股撅的很圆,挺在树桩外头,撑着手肘,咬着指头,夹在膝盖下与秋千相对而坐。
易家歌从后边将孩子搬下了木桩,孩子莫名其妙地被二次侵占了底盘,蠢蠢欲动的要大哭大闹一场。被易家歌板着脸一瞪,一嗓子嚎啕全部压了回去,他委委屈屈的往后退了几步“嗷”地嚎叫了一嗓子,把秋千上的祝言仁嚎醒了。他很不耐烦的一跺脚,又抻到了腰腹上的伤口,于是十分暴躁的吼叫了一嗓子:“走!走远一点。”
那孩子被吓了一跳,嚎啕着跑远了。易家歌顺利坐在了木桩上,两条腿长长的拖在地上,对着祝言仁和善一笑:“怎么跑出来了?”
祝言仁摸了一把刚才被一抻腾出来的泪水,感觉还是疼,便垂下手去,吸了吸鼻子,头脑混胀,仿佛又要晕。他的脚轻轻地在地上一蹬,秋千便轻轻地晃动起来:“我的枪,你没有权利拿走送人。”仿佛是碰见了伤心事,祝言仁更加难受了,吸了吸鼻子,一滴泪滑下来。
“哎呦呦,哭什么?”易家歌站起来从他脸上挂了一把,擦掉了一滴泪,祝言仁一抬眼睛,一连串的泪珠子从他眼角往下滚,似乎是委屈极了:“死瘸子,你把它还给我,那是我的东西。你没资格拿走送人……”
“你让我缓缓,等过段时间我给你买一把更好的。”易家歌两只手忙不迭在他脸上又滚又揉,要给他擦泪,祝言仁将他的手挥下去:“那是我刚回国父亲送给我防身的,就那一把别的哪个都不行,你把它还给我。”
“行行行,还给你,我给你要回来去啊?”他试探着从祝言仁头上摸了一把,祝言仁并不反抗,任他摸,当下易家歌便十分了然了,祝言仁醉了,可能是受不住鸦片酊的原因,且醉得不清:“一会我走了就给你要回来。那咱们先回去睡觉?”
祝言仁又在地上蹬了一脚,秋千更猛烈地摇晃了起来:“我要再回一次安徽,”他抬起脸来,像是脸也被鸦片酊麻住了,泪珠子不停地往下坠:“你还记得那个地方怎么走吗?”
“当然不记得!”易家歌伸出手去,欺负人似的一拉铁索,秋千便颤巍巍地停住了:“你别惹事了行不行?我的祖宗,嫌高燮阳把你收拾的轻啊?”
祝言仁从他脚上轻飘飘地一踩,似乎是很泄愤,他又在脸上摸了一把总也擦不干净的眼泪:“平支让我回去捡一捡他的骨头,他说不想在那里了。”
易家歌颠了颠脚,把祝言仁的脚收到两腿中间,手轻缓地向后拢他的头发:“人死了,魂就自由了,他肯定早就去了他想去的地方了。再说活都不好活,咱们还怎么有心思他们呢。”
“真的吗?,”他用脚跟去蹭地,想摇荡起来:“他是山里长大的,哪里都不认识,出门也会迷路。”
“那他现在肯定想去哪就去哪,说不定就在你身边呢。”易家歌哄骗他,安慰他,对待这么一个醉鬼,像对待一个牙牙学语的孩子:“往后咱们再家里摆个供,就让他住在咱们家里。”
“祝言仁?”易家歌一怔,随着祝言仁一起看过去,不远的地方,刚刚那个十分胖重的孩子屁股歪在一条大人的胳膊外面,秤砣似的坠在一位穿着摩登的女士怀里。那女士被孩子挡住了脸,只能听见声音,易家歌听着却也觉得十分熟悉。
“竟芳小姐,”傅竟芳歪出头来去跟祝言仁对视,似乎刚才擦了那一下,祝言仁的眼泪便干了,此时只是眼睛泛红,并没有刚才那万般委屈的样子。他温和的笑了笑,把手脚全部在易家歌身上收回来,按着秋千板子坚韧地站起来:“你怎么在这里?”他又看了看傅竟芳怀里的孩子,有些不快的皱起眉毛来了。
幸而,傅竟芳很是担心便放弃了寻仇,她将孩子放在草地上,急匆匆地要朝祝言仁跑过去,到了这时才发现易家歌,她立即姿态万千的递上一只带了手套的手:“易老板,”她很活泼的流转了眼睛,场面话便流畅起来:“到处都说易老板最近吃了大亏损,定难东山再起了,我就认为定然是压不到你的,果然,传言太过其实。易老板合该是易老板。”
易家歌不回答她,只在他手掌上轻轻地一握,旋即手脚一并往后退了开,留出供两人“热络”的地界,板着冷脸,露着冷眼。他预备着又要生气,正好跟他算算走前的账。
祝言仁也退后一步,将秋千往后推开,那胖壮的孩子暴露了本性,伸出手要去够那秋千。祝言仁往后一扯,反而坐了上去,抬头问傅竟芳:“这是谁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