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裁缝铺接到易家歌时,人已经虚脱了,血氤了他的上半身。纪云疯了似的把车开会回易公馆。他开车的时候手一直在打抖,易家歌抬眼看着他,又像是穿过他看旁人看不到的东西。
“易哥儿,我不值得你这样,万一…”
易家歌似乎被他突然戳到了痛觉神经,“嘶—”从出神状态转为痛吸一口气:“别废话,开快些,要疼死了。”
纪云闭了嘴巴,颤抖着吐出一口气来,准备专心开车,又听见易家歌说:“组织部还没正式登记你的名字,我想办法周旋,以后不要做了。你不适合。”
纪云从后视镜看了看他,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谁能适合做这种事儿呢?都是被逼的。要不是快饿死了,易家歌也不会为了十块钱不要命的开了第一枪。而他,因为总被当成弟弟,易家歌有意无意的要护着他。
“想说什么直接说吧。”
“以后咱们都不要干了。”纪云开着车,与他商量:“就办工厂,到南方躲着。”
“去哪都不划算,况且,”易家歌倚到车被:“请神容易送神难。我进去的时候发过誓的。”
纪云眨眨眼,觉得胸口有些闷。他不忍心过去看易家歌,也不敢去想明天会怎么样。好好的新年,若是没有刺杀行动,那该多好呢?他又想起那个穿唐装的先生,据说是银行的一位有脸面的人物。穿得很喜庆,应该是准备过年的。
没过几天,听说发生的三起连环凶案破案了,分别是三个凶手。一齐在街口枪毙。
祝言仁坐在易家歌床前,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主持大局之态。孙医生回老家了,想叫别的医生,易家歌又不让,且吩咐祝言仁嘱托下去,所有人不得透漏半点他受伤的消息。又凭着大吼大叫的本事叫来了纪云为他包扎。
他命大,也许是太坏,祝言仁心想,阎王不要他。子弹从他右上臂打过去,只擦了一道伤口。被纪云仔细地绑上绷带,自始至终,大家都一言不发。祝言仁冷眼看着纪云带着那间蓝色大衣往后院去了,再回来的时候,身上带着浓厚的烟味。
烧衣服干什么呢?祝言仁心想,他不傻,易家歌却像是当他傻,连他是个杀手这事,都不瞒他。可姐姐为什么让他杀易家歌报仇?
他得去找到姐姐问清楚,他想,得问清楚,因为他连杀虫子都不会,更何况杀易家歌呢。
“他在找你”纪云出来了,刚才那一会被驱赶出来,两人像是在商量什么事。他不想问,便点点头走回去。屋里的味道不散,有股淡淡的焦味,应该是纪云留下的。易家歌伸出左手拽了他一把:“还没吃饭吧?”然后撑着坐起来:“吃饭去。”
祝言仁把他扶到肩膀上,歪着头问他:“你刚回来怎么那么吓人,现在倒是有力气吃饭了?”
“你明天就生日了吧。”易家歌答非所问,也看他,脸颊凑得很近,将要挨蹭上。祝言仁把脸别回去:“是生日了,且成年了。”
“你有表字吗?”易家歌坠在他身上,就要把祝言仁压趴下了了,他挺了挺腰背,细细想了想,父亲曾经提过,却没有取:“没有。”
“我的表字是占良。”
“俗”祝言仁在心里想。
易家歌很开怀的告诉他:“我自己取得,名字也是。”
祝言仁一愣,心里一酸,看他的眼神便涩,话到了嘴边,还是没有问出来。没有爹娘起名字,是不好问的。易家歌被他一看,也意味到自己的话带着困潦,便强装着笑:“好还是不好?”
祝言仁顺着他,笑他:“不好。”
易家歌喜气洋洋地笑起来,用头顶了他一下:“那你取好的,我只叫你表字。”
祝言仁歪头也去顶他,他却是侧着脸的,于是脸便贴在了一块,嘴角擦过脸颊,像是点了一团小小的火。“蹭”地,不知道是在谁心里烧了起来。
祝言仁的脸通红起来了。转回头去,同手同脚地下楼,两人都不说话了。易家歌也抬起头,离他身子远了些。意气风发地走到餐厅,祝言仁惊诧地看了他一眼,刚才还疼的吸溜,现在又好了,他又想,这能不疼吗?于是,他便看见了易家歌脑袋上渗出的细细的汗珠。
厨子将饭菜全部热了一遍,那只扒鸡果然是散架了。
大家都安静极了,纪云也没有下来吃饭。只有易家歌不停地说,祝言仁觉得易家歌要把自己说得晕过去了,可能这样会让伤口好受一点。他如是想着,看见易家歌又豪迈地打开了第二坛酒。
祝言仁铺好了床,把一身酒气的易家歌拖上去。想了想,睡在了床边上。刚躺下,他又爬起来,从橱柜翻出一床被子,卷成细细长长的一条挡在床沿。复躺了回去。
易家歌自打一上床便哼哼唧唧,应该是疼。祝言仁坐起来,把他扶正了,让他压不到伤口,轻轻拍打他雄厚的胳膊。
易家歌像是舒服了,又不哼唧了。他趁机赶紧躺下去要睡,易家歌却又叫起来。祝言仁翻过身面对着他,一只手垫着脑袋,用另一只手拍他的胸腹。这样自然是不好受的,易家歌虫子似的扭了扭,祝言仁的手从他胸腹被遗落在胸膛。祝言仁拍的越来约轻,是要睡着了。
外面突然炸了一道礼花,祝言仁身子一颤。那一瞬那好像看见了父亲,像极了当时打像他们的枪声。
他突然后背发凉,当时易家歌为什么在场呢?那是不是开枪的人,就有易家歌?他的手越来越重,抚在了易家歌胸口。因为主人睡得不安稳,那里起伏的不规律,却热燥又鲜活。
又一道礼花炸开,是午夜了,真正的新年到了。像是感觉到祝言仁掌心的温热,易家歌跟舒服地哼了一声,他伸出手去,下意识的要摸祝言仁。祝言仁身子往后躲了躲。给他盖上被子,坐了起来,他觉得冷,便将挡床用的细长被子拉起来裹在了身上。
外面的礼花依旧在响,又间或有些隆隆的,类似炮响的炮仗,热闹极了。
12、刀光
易家歌起得还挺早,胳膊似乎不怎么疼了。他看祝言仁睡着,便摆弄瓷娃娃似的解开祝言仁的小褂,还蹑手蹑脚的脱了他一点裤子,摸摸索索半天,下了床不知道去哪了。
祝言仁其实半睡半醒的,也知道他又要干那事儿,但不知怎么的,他好像是被易家歌传染成了变态,总觉得,被他摸得还挺舒服,小腹热燥燥的。便半闭着眼睛,任他左右摆鼓他。
再醒过来地时候,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在吵架。他也被吵醒了,在头上揉了好几把才坐起来。系上小褂的扣子披了一件衣裳,光了脚便走到窗前往外看。
又是日本人,后面像是带着大高帽子的安南人。他突然想起易家歌的伤,心里慌张起来。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可他还是要下去,还是要怕,不知道帮什么,怕什么,就是要帮,就是要怕。穿上鞋便往楼下跑。
一出门就听见易家歌一声冷笑:“查我这里?你们有搜查令吗?”
一个日本兵从后边走出来,指着纪云说了几句日本话,祝言仁听懂了,他说:“昨夜在梨园街裁缝铺看见过他。”
来得都不是文人,没人说得清楚,祝言仁便挤上去,把意思告诉了易家歌。易家歌听了转身就走:“给他说,是去取衣服,让他们滚蛋,我现在要去给新目大员去电话。”
祝言仁一愣,被他颐指气使气住了。而且句子太长,他只是个半吊子,不会翻译。易家歌也觉得自己说话语气重了,不该对祝言仁如此。突然站住,有些下不来台的意思。
祝言仁只好干巴巴的挤出几个单词:“取衣服,他,去电话。”
易家歌一转身,指着打头日本兵的鼻子,说出他唯一知道的日本长词:“新目先生?”他目眦欲裂,十分夸张:“听得懂吗?”
宪兵定然是有顾忌的,不敢直接闯进去。这样走了,又不甘。打头那个宪兵走上来,对着祝言仁问:“听说易先生昨天受伤了,是真的吗?”
祝言仁下意识一看易家歌胳膊,然后突然怔住,凉意从脚底穿上了,直击到他脑子里。他立即去看易家歌,易家歌也疑惑地抬眼看他,四目相对,电光火石见,易家歌便明白了。他伸手拉过祝言仁往身后拖过去,是个维护又安抚的姿态。
然后他一把外套脱了,开始解衬衫。头上那人微笑着,往屋子里指了指。是要去找个暖和地方,易家歌撩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伸手扇了他一巴掌。
那人被他打得一愣,叽里呱啦地后边人开始抬枪。易家歌则胸口起伏着,继续解开衬衫,露出右侧手臂,那里扎着绷带。那人捂着脸,恶狠狠而不自知地盯着那一处,仿佛为了给他在那里开个洞。
刚要说话,他想起易家歌听不懂,就要越过他去找祝言仁。易家歌身子斜了斜。把祝言仁隐得更深,随即开始解绷带。
易家歌轻飘飘地把绷带扔在泥地里,俯下身,清晰仔细地对着那日本人的耳朵:“一处烧伤,也值得你这样看。废物。”
祝言仁一愣,往他胳膊那里看过去。那疤痕又丑陋又狰狞,糊满了血。那人听不懂,却似乎是被威慑到了,身子往后一弹,像是躲一位狙击手,亦或是一只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