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他们找到了机会,溜到了厨房,那扇窗户也开着,足够瘦小的他们钻过去。厨子应该只是离开一小会儿,灶里的火还在腾腾地烧,锅里 “吨吨吨” 不知道在煮什么,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小阿先爬,他瘦小的身体利落地穿过那扇窗,然后是沈馥。
这是他们说好的,沈馥要让沈令仪先走,沈令仪说,她是姐姐,她应该在最后。
就当沈馥的手刚刚够到窗框的时候,胖厨子的脚步声从走廊里传来。他们吓得一抖,沈令仪当机立断,压着声音让小阿在窗外藏好,然后把沈馥拽下来,让他在灶旁的柜子里藏好。
柜子太小了,里面堆满了储存的米面,只能勉强塞下沈馥一个人。
沈令仪把柜门关上,颤抖着声音,让他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接下来发生的一切,沈馥常常在噩梦里反复回溯,他仿佛多年来都一直走在一个迷宫里,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噩梦里,有沈令仪的尖声呼叫,她奔跑挣扎间撞歪了插在灶洞里的烧火棍,带出了烧得旺旺的柴火,引燃了打翻在地上的油,火迅速燃起来。
沈馥受不了了,他从柜子里跌跌撞撞地出来,拿起那根烧火棍,砸在了胖厨子的后脑勺上。
沈令仪脸色煞白,吃力地从胖厨子沉重的身躯下爬出来,拉住沈馥颤抖的手,给胖厨子补了一下,她说:“别怕,是我杀的。”
他们姐弟俩你扶我拉地爬出窗户,临走前,还将所有干燥的柴火都扔进了火里。窗下是柔软的草坪,小阿根本不懂得躲,只知道哭,咬着牙一声不吭地哭。在此起彼伏的 “救火” 声中,他们拉着手跑。
沈馥赤着脚,脚底被划破,满是血,小阿也摔倒了一次,但这回,他也知道自己不能哭,咬着嘴唇,埋头跟着跑。刚才一直没哭过的沈令仪这时候却哭了,她拼命拽着沈馥的手,拽得他疼得不行。她不停地重复:“别停,快跑,别停,千万别停......”
从那以后,沈馥的噩梦里总是有那个漆黑的柜子、沈令仪的尖叫声和冲天的火光,那是他一生的梦魇。
连被枪指着都不怕的他,此时却被这个漆黑的小房间打倒了。
他浑身冷汗,搂住自己,不停地发抖。他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在这里。
仿佛过了一万年,又好像只有短短的一瞬间。
漆黑的小房间里的那扇门开了,日光从外头照射进来,像一把利剑劈开黑暗。沈馥觉得自己像活过来了一样,开始一点点地恢复知觉。他感觉到有人走进来,托着他的身体,将他扶起来。
他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古龙水香,这个人在他耳边叹道:“刀是给你自卫的,你怎么反而给自己放起血来......”
沈馥已经没力气骂人了,张了张嘴却没发出声音,他只好退而求其次,一口咬在陆既明的手臂上,狠狠地咬,将噩梦中所有的恨和怕,将这段日子里受制于人的苦闷,全都发泄在这一口里。
作者有话说:31 更了。原本今天入 V,被我搞错了。明天休息,周一更 32 和 33,到时候 31.32.33 都入 V,抱歉了大家,我是猪
第三十一章 鹰视狼顾
在梦里,沈馥都觉得自己还在跑,跑得腿发软,心发慌也还在跑。有双手在牵他,时而在时而不在,开始他以为是沈令仪,但后来他又知道不是。
仿佛在梦中路过了最幽微的往事,沈馥醒来的时候只觉得浑身无力,疲惫不堪。他躺在松软的床上,醒来时入眼的是雪白的天花板,他偏了偏头,发现自己正躺在陆公馆他自己的房间的床上。
“你醒了。”
沈馥循声看去,见到了陆既明。他站在房间的大穿衣镜前,整理身上的戎装。陆既明平时不是长袍马褂就是西装革履,少有穿军服的时候。一是他在军中没有任职,二是他自己爱做出个浪荡纨绔的样子。
此时,陆既明正仰着头整理呢料军服的立领,配着少将军衔的领章,衣襟上还有一枚金黄色的五角形嘉禾勋章,长筒军靴锃亮泛光,硬壳大檐帽放在一旁,配上他那棱角分明的五官,高大挺拔,倒真有一点军威凛然的意思。只是他对镜一笑,整个骨头又软下来了。
沈馥虽然全身乏力,但好歹没受什么重伤,在床上坐起来,发现自己手臂上的刀伤已经包扎好了。他看向陆既明,也不说话,等着陆既明自己说。
“我想着你说不定会捅几个人,没想到你竟是给自己划了几道。” 陆既明整好衣装,倚在大立柜旁看他,笑道,“梦里还在骂人骂得起劲,也不知是在骂谁。”
还能有谁,沈馥想道,谁该骂就骂谁。
“小孩儿似的,” 陆既明说道,“不给拉手就哭鼻子。”
做梦时的事儿怎么能算真事儿呢?沈馥止住羞耻害臊的心情,往下坐了坐,靠在松软的枕头上。闻着枕头被褥上淡淡的古龙水香,沈馥竟觉得有些安心,仿佛梦中的慌张和惊惶只剩下淡淡的虚影,马上就回消失。
陆既明给了他匕首护身,看起来还算是做了件人事。但换个角度想,这也代表着陆既明早料到沈馥会被带到醇园,陆既明又是什么用意呢。
沈馥目光流连在陆既明的领章上,满是疑惑地问道:“少将?”
陆既明顺着他的目光,屈起手指弹了弹那个崭新的领章,说到:“老爷子刚任命的。章振鹭还在外平乱,我代老爷子主持今天的步兵演练。”
少将军衔对于陆既明这个毫无军功的大少爷来说,有些夸张了。往年的演练都是章振鹭主持的,这次平乱如无意外数月就能结束,等他回来再演练不迟。在此之际,任命了陆既明,等于是大张旗鼓抬举陆既明和章振鹭打擂台,但又给了这么高的军衔,军中没人服他,等于把陆既明架在火上烤。
陆重山是既要削章振鹭的权,又不想让陆既明得了好。虽娶不了方媛当孙媳妇,陆重山也没肯吃亏,非得要让孙子出头和侄孙争权,两下打起来,他老人家高坐钓鱼台。
陆既明盯着沈馥,见他表情就知道他想明白了。沈馥意有所指地对陆既明说道:“看不出来大少还是个孝顺的孙子。”
能顺着老爷子的心意。
陆既明吊儿郎当地指了指沈馥,怪声怪气地说道:“他都用我的挚爱威胁我了,我只能顺竿子爬了。”
与其让敌人找到把柄,不如做一个把柄递给敌人。沈馥此时更加明白自己的定位了,自己充当的就是陆既明的 “软肋”,靶子竖起来了,所有想牟利的,想耍阴谋诡计的,全部都冲他来了,陆既明在旁边能把这些都看得清清楚楚。
说到底,沈馥也不是真正的 “软肋”,真的没了也不损失什么。
陆既明掏出怀表看了看,“咔哒” 一声盖上,拿起大檐帽反手扣在头上,帽檐压在他漆黑的剑眉上,阴影也掩盖不了他锐利的眼神。
“楼下堆了很多贺礼,你歇够了就去看看。”
陆既明伸手扶着床沿,笑眯眯地将脸凑过去沈馥脸侧,仿佛要讨一个分别的亲吻。沈馥对他是越来越警觉,偏了偏头。陆既明只顿了一顿,就退开去,两指并拢,横在帽檐边,利落地向外一挥,笑道,“回见。”
陆既明走后,沈馥吃了点厨房送上来的东西,下床舒活了一下筋骨。他还翻了翻房间里,如他所料,那把匕首已经不在了,陆既明不会将武器留给他。他扶着栏杆下楼去,才走了一半,就惊得停下了脚步。偌大的客厅里,堆堆叠叠都是数不清的匣子,有大有小,无不是描金嵌宝,不看里头的东西,光看匣子都值不少钱。
沈馥百无聊赖,开始拆起了盒子。一开始,他还以为这些都是恭贺陆既明授衔的贺礼,拆着拆着却发现不全是这么回事。其中有个描龙绣凤的匣子,里头装的居然是一袭黑褂红裙,黑褂上绣精致的鹤穗八团,还有红涯海水纹样,红色马面裙上也是金丝银线,极尽华丽。
这是新娘结婚所穿的裙褂。
沈馥嘴角抽了抽,将那裙褂放回匣子里。拿起桌上放着的一叠报纸,匆匆翻过这几天的新闻,一下子就见到了昨天的头版头条上,赫然刊了一则结婚公告,新人的名字正是沈馥和陆既明,婚期就在下月。
怪不得有这如水般的贺礼送来,原来还有这个因由。
陆既明过家家似的办结婚,凑热闹攀关系的也过家家似的送礼,好像联合在一起,正儿八经地做一件滑稽的事,让沈馥啼笑皆非。
事虽滑稽,礼却是真金白银。沈馥转念一想,送裙褂的人说不定也不是想要他真的穿,只不过找个由头送点儿值钱的,这黑褂红裙看着就昂贵不已。
想到这里,沈馥也没心情去拆剩下的匣子了,随意一放,转身出了客厅,眼不见为净。他路过陆既明的书房,那儿也一如既往地锁着,是沈馥进不去的禁地。他也没想着要进去,只是看着紧闭的门出神。
陆既明到底有什么底牌,能自信自己在陆重山与章振鹭两人的争权中捞到好处。
数里之外,烈日当空,城外的陆军兵营里,步兵列队,手持步枪,枪械在阳光照耀下泛着肃杀的光。陆重山高据台上,比前两年枯瘦了不少,戎装都显得有些空荡荡的。但他的目光还是鹰般锐利,紧紧盯着站立于阵前,被一众军官簇拥着的陆既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