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嵘一身汉人打扮,月白色袍子,头戴月白色幅巾,步伐沉稳而矫健。
他被满人包衣领着,绕过由巉岩,太湖石,黄山石,钟乳石做的四季景园,走进后堂去了。
后堂灯火辉煌,非常热闹。堂中一张大榻,两侧八张方桌,桌上摆满美酒佳肴,杯盏皆是玉石所制。除了走动的丫鬟,弹琵琶唱曲的伶人,尽是满汉武官。拜伊图与另一男人半卧在榻上,喝酒听曲。其他人或坐或立,围在周围,有说有笑。
看到李嵘站在门外,拜伊图眼睛亮了,对他招了招手,从榻上坐起身。
红灯笼的映照下,面无表情的李嵘像是披了一层桃花色的轻纱,款款而入。走在黑与灰的众人之间,显得如此突兀,却又明亮似火,张扬且傲慢。
一时间,屋中的聒噪停了,所有目光都集中在了李嵘身上。宾客都暗暗吃惊,心中俱是想着:“这一身白衣的汉人不知是朝廷中哪位重臣之子,拜伊图竟对此人如此客气。”
大家都感觉情形有点怪异,可谁也不敢询问。只有榻上的另一个男人,他脸庞瘦削,鹰勾鼻高挺,双目微眯,闪闪生光地打量着李嵘,禁不住咽了口涎沫。
“来!这位是博洛贝勒!”
李嵘走到堂中,躬身行礼,淡淡道:“小人见过贝勒爷。”
博洛望着李嵘俊秀的面庞,再看到他眼中射出不卑不亢的光芒,心中暗赞了一声。半晌,再也忍不住了,微微一笑,道:“拜伊图,你打哪儿找来的这么个小美人?”
“他就是我同你说过的李二,是我在守居庸关时结识的!”拜伊图好生得意,眼光在李嵘脸上一转,别有深意的笑笑。
忽地,众人间一阵骚动。一个身影扒开前面几人走了出来,轻声冲李嵘叫道:“嵘哥!你怎么来了?”
李嵘一怔,望向来人,好生惊讶,原来是汪珩。自上次见面,已经很久没有他的消息,也不知道寻找金大川的事有无进展。正想着搭话,只见汪珩却突然目光一转,右膝弯下,向前跪拜道:“下官汪珩,拜见二位将军。”
博洛一片痴心被外人打断,定了定神,才问道:“汪珩?以前怎么从没听说过你?你也认识李二?”
汪珩恭恭敬敬答道:“回贝勒爷,末将得徐州总兵李成栋李将军提拔,今日有幸见过各位将军。”说罢,看了眼李嵘,又笑呵呵道:“他姓李,单名一个嵘字。与我情同手足,从小一起长大。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李嵘听得微微皱眉,一股寒意,自脊背透起,全身发凉。汪珩这人城府极深,说这几句话定是别有深意。
拜伊图恻恻凝视汪珩半晌,拉过李嵘在自己身旁坐下,缓缓道:“贝勒爷有所不知,李嵘家开的皮货行。北至关外唐努乌梁海、南至江南扬州府,生意遍布我大清领土。近两年来,内务府每年都从他家采办部分皮料,也算是个皇差了。”
他接着冷笑一声,讽道:“汪珩,你到是贯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情同手足?你不过是给李家当过奴仆而已。”
声音中充满了讥诮,周围亦有轻蔑的笑声。汪珩也跟着干笑两声,脸上火辣辣的。随后笑意越来越淡,尴尬站在众人之间。他想起早先在李嵘母亲那里吃过大亏,现在又被拜伊图当众人面羞辱,推本溯源,都与李嵘有关。他心地褊窄,一想到这个就恨得牙痒痒。
博洛贝勒生性好色,为人又自傲。这时瞥见拜伊图对李嵘神态亲近,话语温柔,显然两人关系极不寻常。也不知从哪里生出来的一团妒火,竟是在心口猛烈的燃烧起来,他狠狠横了拜伊图一眼,冷哼一声,摆手说道:“算了!算了!当真是无趣!我还以为拜将军给咱们请来了个解闷子的戏子。”
“那太巧了,贝勒爷!”汪珩忽地垂下头,截口道。他扬起了嘴角,眼中陡然闪过一抹阴险的光芒,“嵘哥唱、念、做、打无一不精!他姨娘本是秦淮河上的名妓,艳名远播,是个中好手!”
李嵘登时脸上全无血色,脑中一片空白,隐隐感到了汪珩对他的敌意。
“哦?真的吗?”博洛挑眉,萎靡的神色渐渐泛起一丝兴奋,原本对李嵘冷淡了的目光又恢复了狂热,含笑道:“既然这样……李二,你就在这里唱一段,给大家助助兴吧!”
室内众人都瞪着眼睛看李嵘,等着将要上演的一出好戏,居然就在这片刻间都沉静了下来。
李嵘觉得屋内的这份沉寂着实压抑,让他有一种难言的窒息。他木然转过头,用恳求的眼神望向拜伊图,期待他可以帮自己说一句话。
然而,在朝同为将军,拜伊图地位不及博洛贝勒。此刻他心中虽有百般不愿,但面上却丝毫不敢显露,只淡淡说了一句:“那就唱吧!”便阖起眼来,转着拇指上的玉扳指不再言语。
“那就唱吧!”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像一座山,压垮了李嵘。
眼前浮现出儿时的种种往事,他还只八九岁时开始,父亲请宴间会让母亲或是弹琴、或是唱戏。朱氏身为妾室,出身勾栏。众人因此更加轻视她,对她出言调戏,品头论足,让母亲受尽了屈辱。
李嵘默默向周围望去,红灯的映照下,每个人脸上带着鄙夷之色望向自己,或是讥笑,或是不屑。此刻,李嵘不住地在心中哀叹:“母亲与我在北直隶时是身不由己。可我千里迢迢回到了江南,为的只是过段平静的日子,却始终逃不过同我母亲一样,被人轻贱轻待的命运。”
自怨,自怜,自恨,自卑,种种悲伤的情愫涌上心头。李嵘双拳紧握,嘴唇抿紧,生怕自己会控制不住流下泪来。他胸中积郁,神情极是凄凉。至此,心中对拜伊图的最后一丝感恩,对父亲最后的一丝怀念,对汪珩的最后一丝亲情,都荡然无存了。
柔肠百转间,感伤化成了一腔悲愤,此时的李嵘只想发泄。
“好,好!我来给大家助兴!”他面上挤出笑容,心中却委屈苦涩得不得了,做梦也未曾想到自己居然会向一群毁掉自己家园的满人低头,还能说出这样委屈求全的话来。
下一瞬只见他挺直了腰身,猝然抄起桌上一壶酒,对着壶嘴仰脖喝下。再面对众人时,已愁容满面,双眼噙泪了。
他缓缓提了口气,歌道:
“……有日月朝暮悬,有鬼神掌著生死权。天地也只合把清浊分辨,可怎生糊突了盗跖,颜渊;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天地也,做得个怕硬欺软,却元来也这般顺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为地。天也,你错勘贤愚枉做天哎,只落得两泪涟涟……”
一唱三叹,唱尽了悲痛和愤怒,唱尽了忧愁与落魄。弹琵琶的汉人女子在一旁伴奏着,弹着弹着,竟不知为何红了眼眶,想必也是沉浸其中,不能自已。
琵琶如怨如诉,一折子《窦娥冤》让李嵘唱得凄凉婉转,仿佛他就是戏中那个弱小无助的窦娥。
第 32 章
◎相聚◎
今夜月上中天,满天繁星。
金大川与常封侯二人借住在城外的一家农户的偏房中。最近他们二人每日奔波,时至今日终于找到了镶黄旗驻扎的营地,料想明日再打听打听,定有收获,是以心无牵挂,睡得自然安稳。
睡梦之中,忽听得院外隐隐有脚步之声,金大川几经风雨,敏感地感觉到了一丝不祥和的氛围。那些脚步虽尚远,也足以令他一惊而醒。他当即翻身坐起。走到窗边,向外张望,一望之下,至少有十多个年轻力壮的男子,乡民打扮,每人都一手手举火把,一手拿长棍,快步向农户的院子而来。
金大川吃了一惊:“这地方偏僻幽静,农户两口子看样子都是老实人,怎么会一下来这么多来找麻烦的乡民?”刚要推门出去,他又心念一转,“乡民又怎么会面色阴沉,带凶器前来?我还是静待片刻,看情况再出去也不迟。”待这群人走到院外,已能清楚地听到诸人对话了。
只听一个粗涩的声音问道:“你确定他们两人就住在这里?”
另一人点头道:“咱们几个清楚地看到一个带着扬州口音的年轻人,跟一个和尚住了进来,那个和尚就只有一只耳朵。”
听了这几句话,金大川全身一震,心道:“这群人并非冲着农户而来,而是常万侯与我。”
常万侯听到了动静也幽幽转醒,从床上起身跑了过来。看到院外景象,先是愣了愣,与金大川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悄悄退后几步,谁也没做声。
正在这时,农户老两口走了出屋子,打开门问道:“各位爷爷,这么晚了,什么事啊?”
院子内被火光照的亮如白昼,一个汉子拎起农夫衣领,低声喝道:“有个扬州口音的男人在哪里?”
农妇一愣,指着偏房大叫:“别……别伤我当家的!今天有两个人借住在了偏房里。”
几人立马冲到偏房内,正巧看到常万侯撑在后窗上跳了出去。带头人暴喝:“在那!别让他们跑了!”
二人向房后的树林中奔去。可常万侯身娇体贵,走了如此多天,脚下早长一片了指甲盖大血泡,加上心里恐慌,哪里还跑得快,眼见就要给暴民抓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