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金大川弃他而去,又见他与常万侯亲密无间,李嵘本已心灰意冷,不想再见到他了。
可是一缕情丝,终难割舍。
尤其当他知道金大川明明杀害了自己的父亲,却还多次舍身相救,就更加想不通透,心道:“我父亲害死了他的女儿,他又杀了我的父亲。此为冤冤相报,姑且说得过去。可事后他为何还要对我做戏,演足了牵肠挂肚,儿女情长?”
他心有不甘,又想:“或许他对我也并非无情无义,只是受了常万侯的蛊惑。”因此一念,李嵘偏要在茫茫人海中找出金大川来问个清楚。
今日十日已到,扬州城开。
黄昏时刻,琥珀色的暮光溢出浓厚的云层,一瞬间填满了破碎的山河。
金大川站在残缺的城墙楼上,茫茫然四下望去,原本安逸的扬州城却只剩下了无限的痛苦在残垣间生长。
随着大批清军的离开,李嵘的行踪就像一块巨石,压着金大川的心境,压着他的脚步。金大川一片茫然,心中只盘旋着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找到李嵘,找到他!”
几日来,他不停地走街串巷,多番询问还是没能打听到李嵘的去处。只是这一日,一位藏在城西的老妪亲口告诉他寿材店外,曾有过一个穿白衣的年轻男子,站在雨中高声呼喊着什么人的名字,最后被一个满人将军带走了。
“唉!”那老妪说着叹口气,“你们没看到啊,那孩子的一条手臂都被血都浸透了,跪在水坑里哭得可怜!哭到最后没了力气,就被穿着黄衣的满人大将军抱到马上驮走啦。”
看来李嵘是真的被满人带走了。金大川呆呆垂着头,数日的苦苦追寻,最后等来的只是这样的噩讯。想象着李嵘当时的失望与恐惧,他心头绞痛,暗自伤心道:“若我那日没有自作聪明把他藏在寿材店内,断然不会发生今天的事!”
“看来,那个穿黄衣的满人将军没有要杀他的意思!”常万侯听完老妪的话,感触良多。转过头来,就看到金大川充满孤寂而痛苦的表情,与他平日来刚毅而倔强的模样不大相同。他立即转开了目光,心里感到隐隐酸楚。
沉默半晌,他才轻吁口气,平静地道:“这次攻进扬州,穿黄衣的满人将军不多。半月前我曾在军中将士那里听说过,无非就一个正黄旗的瓜尔佳.图赖。”想了想,他又道:“还有一个镶黄旗的爱新觉罗.拜伊图。蒙古八旗中有——”
“等一等!”金大川闻言之下不由得心中大震,口中哑声问道:“你刚才说谁?你再说一遍!”那双本已无神了的眸子,如今闪烁着炯炯的神采。
常万侯一呆,一字字重复道:“满洲八旗中有正黄旗瓜尔佳.图赖,镶黄旗爱新觉罗.拜伊图。”
猛然间,眼圈红了。他心神激动,嘴角微微抽搐,不住的点着头。最后他紧紧地握住了常万侯的双手,喉中哽塞道:“常兄弟!我大约知道李嵘在那里了!他一定还跟满人在一起。我要去找他!”
说到这里,他猝然转身,踩着废墟,磕磕绊绊离去。
“天色已晚,你要……现在就走吗?”
“现在就走!不论怎样,我都要试一试。镶黄旗的满兵去哪里,我就去哪里!”金大川朗声说道,恨不得长了对翅膀,现在就飞到李嵘身边去。他此刻的心情是无比激动的。找到李嵘的日子虽还遥遥无期,但对生活至少有了一丝期待。
常万侯心头一震,憔悴的面孔上,露出一丝勉强而苦涩的笑意。他明白,若非金大川对李嵘有着深切的爱意,还有什么理由能解释他这种奋不顾身,飞蛾扑火的行为呢?他想了想,毅然道:“我跟你去!”
金大川一怔之下,回头看向他,眼里更多的是感激,“多谢你,常兄弟。但常府里还有很多事物等着——”
“府中还有活下来的将士们!”常万侯赶紧接口。他急急走上前,硬着头皮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我既然答应过你,就一定会陪你找到李嵘。”
二人说走便走。然而,常府的马匹已经被清兵抢走,停在李宅的老黄牛也没了,于是夕阳下多了两个并肩而行的路人。他们在白天里,边打听,边行路;傍晚便在一些小镇子上住下。
夜深人静的时候,金大川忍不住幻想自己第二天就在密集的人群中找到了李嵘,李嵘欣喜若狂,笑着扑进了自己的怀抱中。但他又会立刻禁止自己再想下去,因为每每想到李嵘和他所处的困境,金大川就会觉得日子更加难过。
月亮圆了又缺,缺了又圆;琼花谢了,荷花盛开。时移世易。又一个多月过去,金大川曾以为很快就能与李嵘重逢,但美好的期待,在此时已被现实折磨得残破不堪。
他们走了许多日,鞋尖都磨透了,鞋底都磨薄了。这日午后,两人已追着清军的脚步来到了杭州城外。
刚要进城,忽见几个书生打扮的中年男子,背着包袱,嚎啕大哭着从城门内走了出来。常万侯不禁动了怜悯之心,上前劝慰道:“几位何事这么伤心?倘若有什么为难之处,只要是我能力所能及的,我愿帮你们一把。”
一位书生哭道:“小兄弟啊,多谢你的好心!但这种事谁都帮不了!”
金大川插口道:“究竟是什么事?”
另一人抹了把眼泪,低声叹道:“清军来犯杭州,潞王朱常淓不战而降。这还不算,现在满清要所有军民剃发。要咱们汉人跟他们一个德行:剃了头发,换了衣裳。这……这不是逼着咱们换祖宗么?你们最好也不要进城了,赶紧离开这里吧!”
“是呀!快走吧!城里已经有做官的带头剃了头发。梳了两个鼠尾一样的小辫子,只能从丁点大的钱眼里穿过去,唉,实在丑陋至极!我们要走啦!”
说罢,他们就又向前走去,边走边大声哭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满人踏过的是汉人的尸体,满人夺走的是汉人的王朝。普天之下,谁人能够忍受国破家亡的悲哀?愤怒的火焰在人们心中燃烧,然而想要踩灭它,必然会先被烧个遍体鳞伤。
“这群鞑子欺人太甚!”常万侯气愤至极,狠狠捶着路边的杨柳,却没有任何办法。他转过身,就见金大川低着头,手里拿着把削铁如泥的匕首,神情越发沉重,正在寻思着什么。
常万侯一惊,按住他的手,诧异道:“你要做什么?这里这么多清兵。”
呆了好一会儿,金大川忽地沉声道:“我要剃头。”
常万侯呆呆坐在西湖边,把磨得满是血泡的双脚,浸在冰凉彻骨的水中,感觉四肢都松散了,再也不想站起来。
金大川拿着刀,看着湖中自己披头散发的倒影,狠了狠心。锋利的刀刃顺着头皮刮过,一缕缕长发便瞬间落了地。他一面刮着,一面在心中想:“别说剃头发剃胡子这等小事,若是进城后真能找到李嵘,便是要了我的半条命去,又如何呢?”
打扮妥当,对着湖水一照,金大川哈哈笑道:“常兄弟,你快来看,我像不像个出家人?”
第 31 章
◎敌意◎
常万侯沉默半晌,转过头看他,心中一惊。只见金大川一身驴子灰的旧道袍,头顶光溜溜的,竟是剃得连一根发丝都不剩了。那只丑陋的残耳少了碎发的遮掩,变得更加清晰可见。只是他的眼神依旧英气十足,透着一股出家人没有的刚毅。
乍然看去,金大川样貌的确好笑至极。
常万侯思忖:“为了找李嵘,这人竟把头发都剃光了!为情为爱,不顾祖宗礼法,究竟值不值得?”心下一叹,刚刚浮起的笑容就被纷乱的思绪压了下去。他勉强挤出一丝笑,道:“还不错。不过你这样又是何必?”
“当个和尚,至少比做满人走狗强多了!你说是不是?”金大川说完,又往河里照去。见到自己的古怪模样,又忍不住大笑,但随即便感到了一阵说不出的凄楚。
进城时,夕阳渐落。
两人打听了好久,城中人说镶黄旗满兵驻扎在城外五里处,金大川松了一口气。
二人走在路上颇为显眼。常万侯全无心机,金大川心情畅快,两人丝毫没加提防,居然没发现身后不远处有几双眼睛已经盯上了他们。
此刻路上行人不多了,擦身而过一顶绿色官轿,劲装配刀的满人包衣骑在马上,挥动手中的皮鞭,不断驱赶着路人,叫嚷着“躲开”,“离远点”。想必轿内坐的正是有权有势的满人大官。
金大川与常万侯避在路旁,让轿子先行。轿帘被风拂起了一角,目光一瞥,能看到里面坐着的人穿着素白的汉人道袍。金大川看不见轿内人的长相,只能好奇地猜想:“里面坐的到底是汉人还是满人?唉,不过现在这些与我又能有什么关系呢?”随即叹口气,转身离去。
金大川看不到的是那顶轿子晃晃悠悠,行到百丈外一处清兵把守的宅邸便停了下来。
在前两日拜伊图忽然说今日有人请宴,便让李嵘也来凑个热闹。
李嵘垂着头,跨出轿门,踏上红毡。眼前这大宅,雕栏画栋,朱楼夹道,庄严有气势。放平时,定是寻常百姓难以进入的禁地。此刻天色渐晚,宅子里点起了喜庆的红灯笼,灯火通明。轻歌曼舞,丝竹管弦之声,不住从宅中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