拜伊图端着一碗补药走进帐来,见李嵘一日之内竟形容枯槁,似是少了半条命。他轻轻叹了口气,“李二,喝药了!”说罢,拿起勺舀了一口药汤,送到他嘴边。
李嵘一怔,用力把他的手甩开。他脸色异常冷酷,目光中充满了鄙夷,仿佛一天之间已经大变了模样。
他努力思忆起与拜伊图相遇后的种种过往,一个地位显赫的满州八旗大将军,对自己这样的平民百姓嘘寒问暖,端茶递药,多半是别有所图的。他不由得攥紧拳头,横眉冷斥道:“拜伊图,你今日是故意引我去的!现在得偿所愿了吗?你我认识一年有余,也不过泛泛之交。我李嵘可有得罪过你?”
“得罪我?你怎么会这么想?”拜伊图一时也垂下脸来,他想李嵘如今心细如发,定是什么都猜到了。他便不加掩饰,问道:“难道你不觉得我是为了你好?你以为我这么做是为了谁?”
不可否认的,对于眼前这个悲伤而愤怒的年轻男子,自从第一面在李家大宅中,见到李嵘的那个时候开始,拜伊图就对他种下了温情好感。
那时他姨娘刚去世半年,李家大宅的中秋宴上,李家的二公子——李嵘就被李元宝哄着骗着,在家中戏台上为诸位守关将领唱了一出他姨娘生前最拿手的《孽海记》。
“……佛灯前,做不得洞房花烛;香积厨,做不得玳筵东阁;钟鼓楼,做不得望夫台;草蒲团,做不得芙蓉,芙蓉软缛。奴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身,为何腰系黄绦,身穿直裰。见人家夫妻们洒乐,一对对着锦穿罗,啊呀,天呀,不由人心热如火,不由人心热如火。”
曲笛三弦幽幽奏响,台上李嵘唱着软糯的水磨调子,一身道姑打扮,唱的是少女春心萌动,唱的是深夜不堪寂寞,歌声中充满了出家人对世俗的神驰。李嵘妖娆的身段,柔美的妆容,飞舞的拂尘,勾人心魄的眼波,微微翘起的兰花指,一颦一笑皆令人痴醉。
李嵘与他对视一眼,不经意地莞尔一笑。
拜伊图纵横沙场已有十余年,自小见惯了刀山火海,腥风血雨,何时见过如此娇俏单纯,温柔多情的“姑子”?
至此,拜伊图再难忘记。
可如今李嵘只愿对他铁青着脸,冷笑着,“把我一个汉人扣在你们清军营里,是为我好?”鼻子里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忽地又慢条斯理道:“你若真想对我好,就帮我一个忙。我要在你们军中找一个人!”
拜伊图为了博取他的欢心,一切应允,问道:“谁?”
“这人姓汪,名珩,八年前曾在我家为奴。如今投了徐州总兵李成栋,做了个小小参将。几日前,我还曾在扬州城中见过他。”
“你家的奴仆?”拜伊图眯眼打量李嵘,见他面色坦然,点头道:“这事不难!等明日咱们到了京口,我便派人去找。最多三四日,我一定让你见到他。那现在……”他唇角漾出一丝笑意,缓缓走到他身边,伸出一只手抚摸着他的头发。
听到拜伊图许诺,李嵘的脸色缓和了很多,却始终阴沉。
他躲开拜伊图的手,起身而立,恭恭敬敬向他一揖到地,正色道:“现在我是李家戴孝之人,明年初才能脱孝。那之前,恕我这副落魄身子,无法伺候大将军。”
自年初随豫亲王多铎西征大顺,破潼关,入得西安府,拜伊图受朝廷封赏,加官为一等镇国将军。如今位高权重,什么想要的东西得不到?但他不屑于豪夺,偏偏最享受驯服猎物的乐趣。
眼前李嵘就骄傲得似一只翱翔在关外的海东青,不愿被自己驯服。拜伊图此时虽心有不甘,也只好违心点头,轻飘飘道了声:“那是自然。”
两日一晃而过。
第三日下午,骤雨初歇。天上虽仍有乌云疾走,却已能窥见云隙间的晴天。偶有阵雨零星洒下,李嵘仰首站在大江边上,隔水眺望江北的瓜洲,那边是有金大川的扬州城。李嵘任由雨水拍打在自己脸上,淌入颈中,逐渐连衣裳都被细雨沾湿,可内心却像是燃着一团烈火,急切的需要扑灭。
忽然,身后响起了脚步声,侍卫走到近前拱拱手:“李公子,汪参将到了。”
李嵘呆的白帐中仅设一张床榻,可坐可躺,四壁空空,帐顶悬了两盏八角宫灯,他一身白色素服,像一只被困在笼中的白鸽。
门帘一掀,汪珩大步行至帐中,看到帐中人不觉一愕,呆瞪了他好久,嗫嚅道:“李……嵘哥,怎么是你?”他怎么也想不到时隔多月后还能见到李嵘,更想不到是在满清大将军安排的帐中。
“佩玉哥来了,坐吧!”柔和晚霞的映照下,李嵘斜倚在榻上,手里拿着小茶盏,一副自然闲适的模样。
汪珩远远坐下,有点心神不属,皱眉瞧着李嵘,心中有诸多疑问,不知道怎么开口才好。犹豫半晌,才勉强笑着,开口小心攀谈道:“嵘哥,你怎么会与镇国将军关系这么好?”
他料想到拜伊图定是看上了李嵘,才对他有求必应,恩宠非常。如果不小心得罪到李嵘,将军或许也要怪罪的。
“你说拜伊图?他在居庸关当守关将领时,便与我认识了。”李嵘喝了口茶,大有深意地微微浅笑,眼皮轻抬,缓慢问道:“佩玉哥呢?在李成栋那里混得可得意?扬州城内杀得可痛快?”
“你怎么会……”刹那间,汪珩脸色大变,冷汗直冒。他不知道李嵘今日找他的目的,但他清楚晓得了如今的唯一生路,就是得先讨好李嵘。
他身体猛地一矮,竟是双膝着地,“咚”一声跪在了地上,“嵘哥!当时在山东,我们兄弟几个也是走投无路了。若是回到淮安断了生计……唉,你一个贵公子,哪里知道平民生活有多艰辛!”他装模作样地哀叹,低头挤出两滴眼泪来。
李嵘眼带轻蔑,转过了头去,不愿再看汪珩这副样子。心中不住思量,他认识的汪佩玉十年前正正气气,与他亲如兄弟。分开不到十年他竟是长成了一个如此寡廉鲜耻,心狠手辣之人。他暗暗叹口气,接着问道:“佩玉哥,我一直好奇,你从我这里偷走的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
“那就是一封普通的引荐信。”汪珩小声道。
“引荐信?江行的引荐信怎会变成了你汪珩……”李嵘心念数转,用手沾着茶水在榻桌上写下两人的名字,一刹那就都明白了!
“当啷——”
李嵘脸色一沉,蓦地甩下茶盏,眼内的闲淡之意不翼而飞。可他语气仍是非常平静,淡淡道:“汪珩,你我从小一起长大。我竟一直不知,你如此工于心计!”
汪珩不由得心中一懔,抬起头,只见李嵘双目寒光闪闪,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眼神中蕴含着一股令人慑服的力量。他忽然意识到他的这个“傻兄弟”已经褪去青涩,不再幼稚与娇嫩了。
也不知从何时起,小男孩蜕变成了一个深沉,有城府的男人。
汪珩从没见过李嵘这副阴郁的模样,只得继续跪在地上,硬着头皮问道:“嵘哥,你既都知道了,那今日你找我来究竟所谓何事?总不该是要我给人偿命吧?”
?? 杭州 ??
第 30 章
◎剃头◎
李嵘缓缓一叹,恢复了平日里和气的态度。他如今不想激怒汪珩,更不想让汪珩摸清楚他的心思,道:“佩玉哥,你真是误会我了!若想要杀你,我何必费劲把你找来?”
他把汪珩搀扶回榻上,“我当你是大哥,自是看不得你受苦!李成栋让你们出生入死,他却坐等加官进爵,那有这么不公平的事?你在李成栋那里当个虾兵蟹将着实委屈,想不想过来镇国将军麾下?”
乍一听,汪珩喜不自胜,然而片刻之后他的神色越来越僵硬,显然被李嵘忽软忽硬,虚虚实实,弄得没了头绪。可他是个务实且精明的人,眼珠转了转,问道:“就这样?那嵘哥要我做些什么?”
李嵘拿起榻上一个木盒,打开推给汪珩。里面一对翡翠马,流光溢彩,晶莹剔透,倒映着人的影子,一看就价值不菲。这本是拜伊图从扬州城内搜刮来,又拿来给他消遣的玩意儿。
汪珩看得呆住,半晌参详不透,望着李嵘等他后话。
李嵘轻声道:“帮我找到常府大公子——常万侯。咱们三人打小都是认识的。凭佩玉哥的本事,相信找他并不难。常万侯身边肯定会跟着一个只剩了一只耳朵的男人,这人也一并带来!”
他忍住内心的愤恨,目光忽然变得遥远,心也回到了过去,冷冷道:“在扬州城中,我诚心待他们。但他们二人却背信弃义,弃我而去,置我生死于不顾!”
“常万侯与一个只剩一只耳朵的男人在一起?”汪珩像是听到了极好笑的事,哈哈大笑数声,“好!早些年,我就看那小子不顺眼,我一定找人帮你好好教训他们!”
“不要伤他们!”只见李嵘目光一闪,截断了他的话。他的声线清冷而缓慢,“我要的是活的。要杀要剐,也得我亲自动手。”
常万侯抱着翡翠马走了。
一滴眼泪倏地滑下,在李嵘的脸颊上慢慢干涸。那么冰凉,却又带来了灼烧般的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