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未说完,金大川登时脸上变色,惊道:“这是为何?”
李嵘抱上他的腰,轻声安抚,“昨日拜伊图回来,说明天就要带兵去江阴了,他想把我也带走。现在我要先送你们出去。今日傍晚等他们都去赴宴了,到时我一个人再想办法逃出来。这件事,我昨晚来找你前已经跟常万侯说过了,他答应了我带你去城外西湖——”
金大川打断他,急声道:“嵘哥,要走一起走!”
“咚咚——”正在这时门被敲响了,两人一惊,一起转头看向门口。
“金大川!”门外传来了轻微的叫门声。这是常万侯的声音,看来他已经准备好离开了。
李嵘从床上爬起,背对着金大川穿好衣服,冷静且柔和地道:“金大哥,若拜伊图知道我骗了他,还跟你逃跑,定然会要了咱俩的命。你,我,还有常万侯免不了都要死在杭州城里。”
“那就一起死!”金大川怒道。
他经过大风大浪,素来镇定沉着,即便再恶劣的形式,也不至于令他头晕。碰到意外之事,初时不免一惊,然后便能渐渐安定下来。然而,不知从何时起,凡事与李嵘有关,他就会一反往昔的冷静从容,变得心浮气躁。
眼看李嵘摇了摇头。他快步走到门边,又是气恼,又是难过,恼金大川不肯听他的话,更伤心就此一别可能再也无法见到他。
过了好一会儿,只听他深深叹了一口气,语气坚定道:“金大川,不要忘了你还欠着我一条人命。你年初时在大岭城杀害了我的父亲,这笔命债我还没来得及讨要,你如今就先好好欠着吧!”
金大川大骇,心里虽然明知纸包不住火,但听李嵘此刻亲口说出自己隐藏了许久的秘密,并说得如此干脆,还是眼前一黑,木然呆在了床前,神经都麻木了。
他内疚于心,并非因为杀掉了金元宝,而是爱上仇人儿子的羞愧感在他心中沉寂已久。惭愧,无助,焦虑,悲伤,种种错综复杂的情绪,像缠绕的麻绳般堵在他心口处,让他哽咽着说不出话。
他想:“不错!除非是李嵘要亲手杀我,现在我无论如何,也不能被别人结果了性命。”过了许久,他默默垂下头,重重地叹息,心中有一股极度的惆怅,好似骤然间失去了什么。
常万侯看李嵘从屋中出来,头也不回的走了,还有些奇怪。再伸头往屋中一探,看到金大川失落的神情,便知道这二人想必又是为情所困了。他心思活络,干咳一声,叫道:“金大川,咱们就听李嵘的话先出了宅子。别的事,从长计议。”
李嵘有些焦躁,又有些难过,一慌之下,才会口不择言。说罢,又立马就有几分懊恼。他悄然立于大门后,看着大雨中,常万侯带着金大川平安离去的身影,虽说是思潮紊乱,但想来想去,心底总有些安慰感。“起码他现在安全了。”
晌午过后,大多奴仆走了,宅子里越发清静。李嵘正在屋中偷偷收拾行装,守门的包衣奴才匆匆跑到门口,对李嵘道:“李公子,汪相公来了。”
李嵘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出去。
汪珩站在院廊下等他。才几日不见,已经剃掉了前额头发,脑顶顶了一根金钱鼠尾辫,如同街角的黄口小儿。耗子皮色的袍子外,套了件肥大的杏色满洲马褂,看着不伦不类,全无半分汉人男子的英气。
看到李嵘从院门中走出,立马迎了上来,拱手含笑道:“嵘哥,贝勒爷在府里攒了个家乐班子,让我一定请你过去。”
李嵘一愣,心里暗暗叫苦。饶是他不去细思,也知道此行绝无好事。他摇摇头,态度冷淡,“还劳烦佩玉哥回禀:将军不许我出门!”
此刻,汪珩目光中全无了笑意,沉声道:“无妨!你只管跟我离开。现在拜将军再大,也得听博洛贝勒的。”
“不去!你也不必问了。”李嵘冷冷冰冰,完全是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身上只剩下把生死视作等闲的洒逸。
汪珩冷冷向后院瞟了一眼,换上了一副阴恻恻的语气,道:“不知金兄弟与常兄弟在宅子里生活的还习惯吗?”
他早就怀疑李嵘与金大川朝夕相对,必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现在眼见自己高升的机会近在眼前,李嵘偏偏不配合,就只能从他身边的人下手。
李嵘虽看着好欺,可性格坚韧无比,顺着他的眼光望向无人的后院,冷笑一声,“汪珩,你来晚一步!今日一早,我就把他二人放走了!他俩这时或许都跑出城了。”
“跑了?哼!跑了就抓回来。就算今天没抓住,明天呢?后天呢?你记得我是怎么帮你找到他们的?”汪珩说得咬牙切齿,往日的客套不复存在,“李嵘,实话告诉你吧,我跟贝勒夸口说今晚一定会带你回去。我若小命不保,你们谁都别想过好日子!”
李嵘垂眼不语,暗自沉吟。
汪珩看他一眼,又道:“我劝你死了救他们的心。现在是博洛要你,所以你今晚,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你总归是见不到你的情郎了。”
天大地大,想到此行后,必定再也见不到金大川,李嵘心口隐隐作痛,眼前泪水突然模糊一片。
汪珩见李嵘脸上瞬间全无了血色,思忖刚刚态度或是太过粗暴,吓到了他。万一李嵘把这件事告知博洛,对自己并无好处。忽地,又温和哄道:“唉,好嵘哥,只要你好好服侍贝勒,我自然不会难为金大川。贝勒事忙,或许一两日便觉得没趣了,就会放你回来。到时哥哥再帮你去找你的金大哥,好不好?”话中听不出半分诚意。
李嵘心中恨极,缓缓闭上眼,胸膛不住起伏。他一生之中,哪里有被这般厉害要挟过?他曾见识过汪珩的奸猾狠厉,谁想他心思还如此毒辣,非要致自己于万劫不复。
“好什么?”突然,一声厉喝打断了他们的谈话。
只见拜伊图正站在两人身后,神态威猛。
他脸上显出一股凌厉杀气,转向汪珩,厉声道:“汪珩,你这种人自私卑鄙,见利益而枉顾道义;见富贵摒弃忠心;见危难又忘记恩情。恶心的狗东西,滚出去!”说罢,狠狠瞪了他一眼,捉过李嵘的手,带着他往房间里走去。
“拜将军,我是……我是贝勒……”汪珩一接触到拜伊图凶狠的眼光,便立即畏怯的闭上了嘴,瑟缩且窘迫地偷瞟了他一眼,紧张得他连大气都不敢喘。
李嵘被大力推进了房中,只觉手足冰冷,双膝发软,赶紧冲到床边把还没来得及收拾好的包裹藏了起来。
拜伊图目光扫视房间,瞧见李嵘藏藏掖掖,目光中流露出一种嘲弄的,失望的神色,走上前冷冷问道:“你在干什么?”
李嵘一生之中很少真正害怕过什么人。然而不知怎的,看着拜伊图的眼睛,他却突然战栗起来,几乎要向前跪去。李嵘赶紧目光一转,避开了拜伊图,以为刚才与汪珩的谈话都被他听了去,不安地问道:“你怎么今天又来了?不是战事紧么?”
他的睫毛长而弯,眼睛亮而深,此刻双颊红得好像雪后枝头的柿子。
话犹未了,忽地被推倒在床上,双手被拜伊图牢牢束住,李嵘目中俱是惊骇之色,喊道:“拜伊图,你做什么?”
拜伊图并非听到了他们的全部谈话,而是大略猜到了一些,他骑在李嵘腰上,恨恨道:“你是不是也想去巴结博洛贝勒?”
李嵘大怒,“你以为我是什么人?”
拜伊图不等他解释,说道:“我偏要你心甘情愿跟着我,而且今日以后你也一定会心甘情愿跟着我!”
此刻,李嵘又气又怒,一双眼睛里布满了红血丝,像一只被折磨的疯狂的野兽,吼叫道:“死也不可能!我恨死满人了!更恨你困了我两个月,让我受尽了屈辱!”
汪珩偷偷躲在廊下,听到屋里传来李嵘寻死觅活的大叫,他怕一时想不开,寻了短见,急得后背冷汗直冒。他心思一转,轻咳了一声,站在廊下小心翼翼道:“今日豫亲王多铎似乎也来了杭州,只怕这时正跟博洛贝勒等将军呢!”
听到屋内骤然安静了下来,他趁势急声叫道:“拜将军,汉人天下之大,还有很多比情比爱更重要的事!您把荣誉地位全押在一个平民百姓身上,只怕是押错了!”
这句话如同一剂灵药,听得拜伊图全身一震,两眼睁大,情绪逐渐镇静下来。他的确舍不得李嵘,却更舍不得多年征战沙场攒下的荣誉,与亲手征服的这片河山。
拜伊图一颗心渐渐沉了下去,缓缓从床上站起。大踏步走出门去,始终没再对李嵘说过一句话,也不回头再望他一次。
汪珩见拜伊图推门出来了,讪讪一笑。
只听拜伊图在自己耳边冷冷道:“汪珩,你现在是博洛贝勒身边的红人,我先不杀你。可你最好挺直了脊梁,撑久点!”
“是,是!”汪珩赶紧揖了又揖。
拜伊图匆匆走了。
汪珩瞟向房内,只见李嵘咬着嘴唇,面色惨白,颤抖着将散乱的头发缓缓扎好。汪珩见他生死系与一线,竟还能反抗,倒也佩服他的胆气,微微一笑,“嵘哥,不如我们现在就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