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绕过青纱屏风,沉声到:“来人!”过不多时,一个随从进来,见到拜伊图跪下行礼。他摆了摆手,低声道:“去打听一个人……”
李嵘再次醒来时已是两天后了。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华丽的白色大帐,帐中墙上挂着舆图,还有弓箭,长刀等兵器;枕旁放着崭新的灰色长袍,一面半透明的青纱屏风立于床前。他坐起身,牵动到伤处,忍不住出声□□。只见屏风后快步走进来一个人,这时他们才面面相对。
李嵘不由得吃了一惊,来人穿着黄色镶红边兵服,面目俊郎,嘴角含笑,竟然是拜伊图。他惊诧道:“拜官爷,怎么是你?”
拜伊图见李嵘醒了,面色红润,眼神也有了精气,显然恢复得非常好。他脸带了喜色,微笑道:“前些日子你被城中歹人所伤,奄奄一息。幸好我去巡城,便救了你。咱们可真是有缘!好了,快躺下,病去如抽丝,你要多多休息。”
李嵘呆呆望着他,半晌说不出话来。
心里想的却是清朝入主中原,铁骑肆意践踏大明河山,□□大明百姓。自从满人在北直隶推行了易发易服,有多少汉人惨遭坑害。此次扬州被屠城,扬州百姓们更是恨透了这群穷凶极恶的满人。哪知道自己这次竟是被一个满人将领救出了城来,才能留下一命。
他惊骇之余,颤声问道:“你即是满兵,这次扬州屠城……你……你自是也参加了?”
拜伊图见他脸色大变,收敛了笑容,想了想,沉声道:“豫亲王下令攻城,士兵哪敢不从。这是自我们清□□皇帝起便定下了军规——‘作战不向前者,斩!’士兵也都是听命行事!”
李嵘怒视他一眼,“所以你们□□皇帝让你们骑着战马与手无寸铁的老少与妇孺作战?让你们像最恶毒的盗匪般烧杀抢掠,淫辱妇女?”他匆匆披上衣服,又匆匆跳下床,奔到门边躬身一礼,冷冷说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多谢拜官爷救我一命,但我现在要回城中去。”
拜伊图坐在床边动也没动。一双阴鸷的眼眸透过屏风,紧紧盯视李嵘。忽地,他的嘴角微微扬起,声音中没有半点冲动,只是平静道:“外面将士如此众多,都是骁勇善战的武士。你觉得单凭你一人,能走出去多远?”
一句话说得如此漫不经心,李嵘却还是听出了话中的恫吓之味。他感激拜伊图为他治好了病,却也对他的目光,对他的语气感到恐惧。
“你到底想怎样?”李嵘问道,帐中气氛刹那间冷凝住。
李嵘虽是盛怒,却难掩那清瘦的身段,俊俏的脸盘,软糯的口音。拜伊图痴痴看着,这副怒极的神态,带着男子的英气,还不乏一股子汉人女子的娇嗔。可是如今只能远观,真是让人心痒难耐。
不一会儿,拜伊图起身走了出来。从桌子上端起一碗热乎乎粳米粥吹凉了,踱步送到李嵘面前,温柔道:“我自然会让你离开,不过你要先养好身体。你若是又病了,我岂不是白费力气救你一命?等过几日病好,若你还执意要走,我便亲自送你出去。”
过了好一会儿,李嵘才稍稍定下心神,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李嵘缓缓走到桌边坐下,心情沉重至极。他既然死不了,就想即刻回到城中去找金大川。但他知道自己只身数万清兵之中,走投无路,想逃是一定逃不掉的。现在,拜伊图硬要他留下来养好身子,李嵘虽万般不愿,却也只得同意,心中则在暗暗决定,“等有机会我一定要回到城中去。无论金大川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他!”
“还有一事我本不想这么早就告知于你,但我想你可能会想知道!”拜伊图又抬眼瞟了一眼李嵘,见他精神尚佳,接着道:“年初时,你前脚刚走,李家大宅便出了大事!”
李嵘怔了一怔,片刻后,却冷淡道:“只要不是官府抄家,父亲过世,李家的事对我来说便都不算大事!”
拜伊图不置一词,静静地与他对视,只是盯着他,眼中闪着怜悯的光。
屋中寂静如死。
李嵘呆着呆着,感觉屋内的空气好像要凝结起来,一股无法抑制的恐惧突然袭上心头,全身开始发抖。他缓缓起身,瞪着拜伊图,轻声问道:“不……不是抄家,对吗?”
拜伊图轻轻摇了摇头。
“那是我……父亲……”
拜伊图点了点头,也轻声道:“你父亲被恶人杀害,然后抛尸城外的湖中。”
李嵘倒吸一口冷气,再也无法思考,愕然坐回了椅子。对于父亲的惨死,他深深哀悼,也感到痛苦,事实上更多的是震惊。就连对金大川的思念,都在这一刻被无法形容的震惊所淹没。
过了好久,他呆呆地问了一个问题:“我父亲……是什么时候……”
“大约就在你离开大岭城前的那个晚上。”拜伊图顿了顿,才道:“杀了你父亲的那人至今尚未缉拿归案。他——”
李嵘心头噗噗跳动,像是在逃避什么,忽道:“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你让我静一静!”
事实上李嵘对父亲的感情是又爱又恨,又纯粹又复杂的。
小时候,与母亲长居扬州,父亲每隔一段时间都来看他们,带来钱财,珠宝,锦帛。母亲念叨父亲的恩情,李嵘便把父亲当作救他母子于水火的英雄,当作做人的标准。
然而,当李嵘同母亲回到北直隶,他才知道父亲是个花心的男人,是个言行不一的伪君子。母亲作为妾室,时常被父亲要求抛头露面,登台宴客,与在花船上也并无二异。母亲在大宅中受尽委屈,只能把痛苦藏在心中,最终郁郁而死。即便如此,母亲死前也从没跟自己说过父亲半句不是。
一个可怜的歌妓,前半生飘零,后半生可以得一依靠,便始终感念夫君对她的恩德。李嵘觉得无论怎样,李元宝既是母亲感激的男人,又是给与自己生命的亲生父亲。现在他死了,论情论理,自己也是要万分悲痛的。
又过了两日。这天一早朝阳升起,光亮已从帘外透进帐内。李嵘忽闻帐外有人马行走之声。
帐门即开,拜伊图小臂上落着一只雪白的海东青。他探进头来,心情似是不错,嘴角一直带着笑。见李嵘形容憔悴,只道他此刻悲伤,哀悼父亲,以致影响精神,便道:“李二,好消息!豫亲王今日已下令停止屠城了。我们去城中走走如何?或许,你的心情能变得好些。”
李嵘心下怦然一动,快步走出营帐。几日来,帐门口时时有人看守,他出不得帐子。今日是第一次出门呼吸到外面的空气,隐隐觉得什么地方飘来阵阵焦臭味,直钻鼻尖。
一瞥之下,就见白色大帐周围,还有密密麻麻的白色小军帐,千顶之多。红色的朝霞里,白帐映上了橘红的华光,一眼望不到边。士兵们手里的兵刃也在霞光中,闪烁着寒光。十几只海东青盘旋于天际,不时发出尖厉的长鸮。
拜伊图站在帐外,身后跟着几个满人士兵,个个腰背直挺,精神奕奕。其中一人手里拉了一匹漆黑油亮的马儿。那马见到李嵘似是很高兴,打了个响鼻,踢着脚下的石子,缓缓走上前来。
“这是……?”李嵘难以置信地仰头看着玄马。
“怎么了?才不到半年便不认识了?”拜伊图轻笑,把缰绳递到李嵘的手中,“它难道不是你姨娘送你的乌云?带你回来那日,便是它先认出了你的声音,才能带我找到你。”
经过拜伊图的提醒,他隐约回忆起扬州城中突然出现的一匹黑马,正是他在昌平州荒寺外被盗走的乌云。他看着乌云,一时心乱如麻,惶然问道:“乌云怎么会跟你在一起?它在昌平州……”
说到此处忽然惊觉,再也不敢往下说去。
第 28 章
◎真相◎
说到此处忽然惊觉,再也不敢往下说去。
李嵘低下头,暗自心惊:“那一夜金大川为了救我连杀两个满兵。若非他们先对我无礼,我们也不会走上逃亡的道路。”心里想着,便对满人更多了一层憎恶。
“在昌平州丢的?”拜伊图也不想拆穿他,微微一笑:“说来也巧!这马正是昌平州的好友所送。盗马之人是个满洲八旗将士,叫做萨查。事发不久就被军法处置了。”
原来拜伊图曾进京受封,途经昌平州。这匹马正是军中吏目朋友所赠,说是此马来之不易,一个新上任的千总与一个包衣奴才皆死于原马主屠刀之下。拜伊图觉得新奇,牵来一看,初觉眼熟,然后大为吃惊,此马竟然是李嵘的西域宝马。
赶紧招来知情之人,一个叫萨查的士兵讲述了夜宿荒寺之事,事后还咚咚磕着头,为已死的图们千总喊冤。拜伊图却是听得怒火中烧。隔日便把他绑了,又随意找了个理由,军法处置了。不过,也正是因此,他也知道了李嵘并非一个人上路。
听了拜伊图的话,李嵘抚摸着乌云,心知事情不会像说的这么简单。但无论如何,萨查之死绝对是好事一件。如今死无对证,便没人能够再去追究金大川在北直隶杀害满兵的罪责。他倏然抬头,微笑着,一双美目中闪烁着异采,“拜官爷,这事上我还真是要多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