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认识!我一贫民百姓,怎么——”金大川赶紧摇头。可是他在心中第一次对一个富人家的公子生出了感激之情。
“得了!想来也是!”拜守正心情大好,打断了他的话。端直身子,再一次望向玄马消失的方向,喃喃道:“过年有这么个贵人帮你求情,算你运气好!”又盯着远方好一会儿,他的目光才慢慢扫回金大川身上,目光阴冷下来,冷声道:“下回再让我看到你留前朝发髻,我不介意亲自给你剃个头。”
金大川点头躬身,咬着牙关道:“多谢官爷!”他弯身捡起了地上的皮帽。再抬头时,拜守正已经骑着马幽幽转回关门外了。
风雪交加,牛车再一次奔走在空旷的乡间野地里。
金大川一直认为自己骨子里是个大胆的,但一想到方才所经历的情景,心中还是免不了生出些后怕。他把手心的冷汗往裤子上蹭蹭,又摸了摸冰凉的脖颈,原来领子处竟也被冷汗浸透了。若不是今天好运,碰到了那位贵人,怕是难以轻松通过居庸关。
他心念一转,又想道:“那位李二公子究竟是哪家的贵人?大岭城也并不大,可这等风流人物到是从没注意过。姓李?李元宝的李宅么?”他微微怔愣,眼中恨意丛生,片刻又摇摇头,“不!怎么可能?那样的泼皮无赖怎么会生出如此温文尔雅的公子?”
金大川思来想去,也不得结果。最后他叹口气,“若是有机会碰到,一定要感谢那位好心的贵人!”
至此一切顺利。
唯独经过这次事件后,金大川就不大愿意再进出城门了。他本性忠孝,牢记祖宗“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而且如今时局动荡,应天府所在的南直隶,住的大多是汉人。若自己剃了头发,岂不是在告诉人家自己已经归顺了满清?他寻思着:“索性就避开官道,专挑小路行走。只要在到达通州前不进城,便不会轻易惹上麻烦。若这样还能惹祸上身……”他按上坐垫下的刀口,把心一横,“那就只能怪刀剑无眼了。”
牛蹄声声,时间匆匆,一晃又两日过去。这日太阳下山时,金大川已经来到了昌平州与顺义的交界。此处离京师极近,下一步只要找到潮白河,再往南约六七十里地就可到达通州的张家湾了。他掂量掂量手里的干粮,还剩下五张饼,硬如石块。可若是和着水吃,那也是能饱腹的食物。“幸好准备得够多。省着点吃,能将就到通州的张家湾。”他心中庆幸。
天色渐暗,西风转劲。
惨淡天色下,狭窄的道路逐渐埋没在黑暗中,路旁并无可以歇脚之处。牛车又勉强走了一盏茶功夫,远处出现了个庞大的黑影。金大川赶紧驱车走近了,才看清原来是一座废弃的荒寺,灰色的墙体凹凸不平,大门牌匾开裂,匾上的金字已经认不出,显已年久失修。他心中大喜,赶快找了个避风的地方安置了老牛,然后推开寺门走了进去。
金大川拿出火折子在大殿中生了堆火,又在火上架了个锅子,打来井水泡进半个发硬的饼子。饼刚煮进去不久,就化成了一锅黄色的稠粥,香甜的玉米味也飘散在了空气中,勾着人肚子里的馋虫。
噼噼啪啪,柴火爆裂的细微声在大殿中响着,火花四溅。就着火光,这会儿,金大川才看到自己身后佛台上供着尊巨大且破旧的半卧佛像。佛像两丈长,半丈高,身体彩漆掉落,斑斑驳驳显出木质的纹理,却不影响菩萨的慈眉善目,法相庄严。金大川双手合十拜了拜,无非是祈求菩萨让自己早日到达应天府,与家人团聚,云云。然后他简单地用水洁了面,剃了胡子。还重新给头发编了个发辫,牢牢盘在头顶上。
面前是温热跳跃的篝火,身后是慈悲为怀的释迦摩尼佛。吃过粥,金大川暖和得出了身薄汗。心安定下来,就感觉身体越来越软,眼皮也开始不住地打起架。
正在此时,“吱呀——”紧闭的殿门突然打开,一阵寒气吹了进来。金大川倏然惊醒,只见外面进来一个穿着白色大氅的男子。男子手持马鞭扶着门柱喘了口气,脚步有些虚浮。看到火堆后的人稍一点头,算是问候了。之后便关了门,找附近的墙角坐下,裹紧大氅很快合眼睡了过去。
然而,随着这人的到来,金大川一愣,脸上浮现了惊讶之色。这个男人不就是前几日帮他过关的那位贵人?还记得他当初骑着匹玄色宝马说要南下扬州,为何如今还在京城附近徘徊?
待贵人呼吸变得均匀,金大川缓缓起身探头打量。那位李二公子蜷缩在狐皮大氅里,只露出了紧闭的眼睛,薄薄的眼皮,长睫毛隐微扇动。
“真俊俏!”金大川琢磨着,“俏得像个女子。”只是他此刻面色发红,眉毛紧蹙,昏沉沉地在嘴里叫着什么人的名字,身体还止不住地哆嗦着。金大川侧耳听,就听见对方喃喃着:“娘,佩玉哥,我好冷啊……”接着又半梦半醒地咳了起来。
金大川心下一叹,直起了身子,心道:“怕是身子太娇贵,受不了这严寒天气,害了病。”
他透过破碎的窗纸看了看寺外。今日夜黑风高,外面一片漆黑。金大川回到篝火处找出一根燃烧得旺盛的木棒,举在手中走入了夜色之中。约莫不到半柱□□夫,他就又回来了。手臂下夹着大刀,还夹着好些刚劈下的干枯枝丫,在李二公子不远处叠了个小火堆。
至此,又多了一个篝火,屋内如春风和煦。渐渐地,李二公子面色恢复了自然,眉头也舒展开,终于踏实地睡了过去。
忙活了一晚上,再加上连天的奔波,现在金大川只觉腿脚酸软,疲惫不堪。当下他枕着大刀,躺在了自己的篝火旁,眼睛刚一闭上就去会周公了。
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金大川忽听门外小路上传来了马的嘶鸣声。他晕沉沉睁开眼,见不远处那个李二公子还在睡着。没一会儿,门外传来了几个脚步声。紧接着,殿门吱呀一声又被推开,进来了三个男人。三人均是满人打扮,穿着大袍,梳着怪异的辫子,说的话也是汉人听不懂的满语。
金大川心头一凛,顿时惊得没了睡意,暗道:“真不走运!在荒郊野岭都能碰上催命的阎王!”于是,他赶紧眯上了眼睛,装作熟睡的样子,实在暗暗观察着殿中的动静。
三个满人进来以后,先在殿内溜达了一圈,最后就近坐在了李二公子的火堆边。他们三人似乎也并无睡意,一边伸手烤火,边不时斜眼瞟向睡熟的李二公子。说话声音极低,就连“噼噼啪啪”的篝火声都能掩过他们的声音。
其中一个满人约莫四十来岁,身高体胖,宽额头,吊梢眼,眼角还有一道突兀的刀疤,一直延伸到了下巴上。他先对身边的一个满脸麻子的男子耳语了几句,下一刻又对睡得一脸安详的李二公子扬了扬下巴。嘴角一弯,微眯的目光中满是淫邪之意。
麻子脸笑嘻嘻捂着嘴,在他耳畔回了些什么。高胖男人听了半晌,目露惊讶,然后霍地站起身,轻手轻脚向李二公子摸了过去。而另外两人则堂而皇之地坐在对面观看,抿嘴笑着,像是要欣赏一出好戏。
第三章
◎回忆◎
……看一出好戏。(接上)
男人来到李二公子身边,端详了片刻,满意的点头。随后,轻轻撩开拖在地上的大氅,看了看他的脚,又伸手过去轻轻捏了捏。见确实没有裹着小脚,颇有些失望地回头对另外二人摇了摇头。
麻子脸一愣,站起身急步走了过去。低头一看,也是失望地啧了一声。随后他眼珠子转了转,似是又有了主意。他踮着脚尖,趴在高胖男人耳边说了句什么。高胖男人听后毫无遮掩地哈哈大笑几声,两只蒲扇大的手就直接摸进了李二公子穿的袍子里去了。
金大川眼睁睁看着龌龊之事发生在眼前,早已怒火中烧。他几次想跳起来制止,可再一想到明后天便可以坐船南下了,何必在这紧要关头多起事端?三个满人没有找他麻烦已是难得,哪里有自寻死路的道理?但这位李二公子却又是与他有恩,怎么能眼看着恩公有难,而不理不睬?那与白眼狼又有什么分别?但是南下一事……
他迟疑着,似是站在了十字路口,须臾之间,已徘徊了千百个来回。
可是,这刺眼的一幕还是使他避无可避地想到了惨死的女儿。脑海中闪现着这段时间经历过的痛苦。三个月前的事,现在回想来如同发生在昨日一般。
他本是一个打铁匠,在大岭城的东南角有个打铁铺子,膝下一对儿女。儿子金柏刚过垂髫之年,进了学堂读书。女儿金柳年后就要及笄了,如早春抽芽的柳枝般轻盈且美丽。她与妻杨氏帮着城中的大户人家做些制绒花,秀抹额的活计。一家四口虽不算大富大贵,却胜在安乐祥和。
直到三个多月前,金柳与杨氏接了城中李府的活儿。赚了银子,回家路上金柳管金杨氏要了两个铜板,独自绕道去了杏花楼为父亲打酒。谁承想就打那日起,金大川再也没有喝到女儿带回来的酒。
原来,娇花般的女儿被城中富商李元宝看中,偷虏了去。消失一天后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