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想到这里,金大川不但没害怕,心中反到多了份笃定,手里的牛鞭也握得更稳了些。李元宝害死了自己的女儿金柳。如今仇人已死,再没有太多可遗憾的事了!
牛鞭轻轻扬起,又轻轻落下。转眼间,牛车已经稳稳当当驶入了关楼下的门洞内。金大川终于松了口气,再次仰起头眺望,关内地势平坦,远处是一片苍翠的松林,映衬着天边连绵起伏的褐色群山。昨夜刚下过小雪,此时关内一片洁白,唯有一条土黄色的泥道,混着人脚印,牲畜的蹄印,还有车轮印延伸去了远方。
一股股寒风顺着鼻腔灌入脑中,振奋了精神,仿佛这迎面而来的不是刺骨的寒气,而是乱世中,人们向往的自由与安稳。金大川深吸了一口气,不禁暗自庆幸:“总算平安无事的出来了。”
蓦地——
“你!”身后有人冷声喝道:“驾牛车的!站住!”
这声响亮的吆喝在狭长的关门洞里响起,嗡嗡回音如同火药般在耳边炸裂。金大川浑身一震,盯着拉车的老黄牛头皮发麻。他暗自思忖,李元宝的尸身被自己趁着夜色扔进了冰湖中,他是亲眼看着那具僵硬的身体沉到冰层下面去的。谁会在几个时辰内就追查到是他杀死了李元宝呢?
一念至此,他心绪大乱。不但没停下,还催着牛儿小跑了起来。
“喂!喊你呢,还不停下!”突然,呼啸的寒风里混入了一声龙吟。“嗡”的一声,瞬间一柄锋利的长茅已经竖在了金大川面前。面前银色的茅尖如镜面般,倒映着他皱紧的眉心。
金大川赶紧收了缰绳,牛儿稳稳停住了。他豁然抬首,佯装不解,指着自己问道:“官,官爷是在叫小人么?”
“看来你不仅耳背,还眼瞎!你看这里还有谁驾牛车?”来人沉着脸,骑着高头大马。正是那位守城门的满人守正。
年轻守正在马背上居高临下,见对方一身乡农打扮,头上的皮帽遮住了大半张脸,土里土气的。他鄙视地冷哼一声,厉叱道:“你是做什么的?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
“回官爷,小人金大川,是十多里外大岭城外的打铁匠。今天打算去京师走亲戚。”金大川赶紧跳下车,躬身回话。
“去京师走亲戚?”守正边审视着他,边在嘴里重复着。不等金大川回话,他用足尖轻轻点了点马肚,围着牛车转了半圈。最后眼睛又往金大川身后空荡荡的牛车里瞟去。忽地竖起长茅一戳,十几个黄澄澄的饼子从放在牛车后的包裹中滚了出来。
下一刻,守正用银枪头穿起两个饼,高高挑起,举到金大川眼前晃了晃,声音低沉而冷漠:“你们汉人过年,就带几个寒酸的饼子去走亲戚么?”他的嘴角逐渐凝固出一丝狞笑,眯起眼,淡淡问道:“不会是赶着去通州坐船,好归顺大明吧?”
金大川心底一沉,暗道一声糟糕!可他表面上却装着惶恐之色,连连摆着手,“绝对没有,官爷!我从没想过去南方。这是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
话音刚落,余光中忽有银光一闪。那名守正挥起长茅直直抡了过来。惹得周围看来的众人大声惊呼,不禁为金大川捏了一把冷汗。
金大川身子向后一仰,几欲抽刀,头顶的皮帽却先一步被长茅打飞,落在了地上,连带头上发髻也散了开来。金大川顿时披头散发,黝黑的发随风飘荡,样子滑稽又可怜。原本一张苍白的脸,先是转的通红,然后再转成了紫色。
守正坐在马上看着他,旁若无人地笑得欢畅。半晌,他才敛了笑,手指向城外的告示牌道:“关外大多汉人都已剃发,以示效忠咱们大清朝。你说不想投奔大明,可你为何偏还留着大明发髻?”
金大川虽从未考过功名,却也去学堂读过几年之乎者也,懂得士可杀不可辱。他此刻又羞又怒,脑袋一热,口中兀自说道:“因为我是汉人,不是鞑子!”可这话说出来,他立马生出了一背冷汗,怪自己太过意气用事,很可能今天一条小命就要交代在这里,更不用提什么南下了。
话音未了,关门内忽然传来哒哒的清脆马蹄声,一匹马由远及近小跑而来。那守正没顾得上听他回话,挺起身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金大川同时扭头,就见一匹玄色大马已经走近了。
马儿皮毛乌黑油亮,身强体健。上面端坐着一个穿着银狐大氅的青年,满头乌发被一顶小巧的玉冠束起,冠色温润如羊脂。身上松软的白色的狐毛随着马儿的走动一颤一颤。
再看那皮相,金大川暗暗吃惊,心道:“好一个俊俏郎君!”这人眼下一颗红痣,肤色白里透红,薄薄的眼皮下,黑黝黝的眼仁儿,犹如一泓清水。小巧的鼻尖与耳垂在寒风中冻得通红,让人没来由地想多看他几眼。
玄马在牛车前停住了。来人没有下马,只是对着守正抱了抱拳,缓缓道:“拜官爷,早啊!好久不见。”他说话的音色柔和而优美,带着少许柔软的南方口音。
拜守正见了来人一愣,脸上不自觉浮上了柔和的笑意,拱手地回了个礼,道:“早!李二公子今天不在府中吃茶唱曲儿,这是要去哪溜达啊?”
被称做李二的公子扬眉,拍拍座下骏马,轻描淡写道出了五个字:“南下扬州去!”那副态度,生像是说走便能走得了一般。
金大川默默听着,心里暗生敬佩。事实上,他此行也正是要南下应天府投奔亲人。
如今满人刚在京师稳住脚跟,明廷南迁,李自成的大顺军也往西南去了。壮劳力欲前往南方之事,此时根本无人敢提。现在,到是让一文弱男子毫无遮掩地在满人面前说了出来。金大川暗暗思忖着:“想必这衣着华贵的公子哥与这个清军守正有什么交情。”
拜守正也是听得一愣,没想到李二公子这么直接就说出南下之事。耷拉着的眼皮缓缓抬了起来,一双鹰般的锐眼直勾勾盯着他许久,不知在想些什么。终于,他神色渐缓,轻笑问道:“扬州远在千里之外,你一人上路,怎么没个搭伴儿的?”
“多一人上路实在麻烦。”李二公子答道,“我只需骑马到通州,然后包条船,便可以从大运河南下了!”
拜守正皱眉沉吟,片刻后又问:“可现在连正月十五都未到,你父亲能允了你出远门?”
“他?”李二公子笑了。随即摇头感叹道:“不知他这几日留宿在了哪处温柔乡,连家都不回。家里派人找了好久。母亲还发了脾气,说是但凡有新姨娘抬进来之前都是这样的。”他顿了顿,又正色道:“不瞒拜官爷!我此趟去扬州,实属我姨娘生前所愿。她本就是南直隶人,去年初离世前曾提出要我今年初春,在扬州保障湖边给她建一个衣冠冢。以慰她在天之灵,思乡之苦。”李二公子平淡地说着,眼中却露出失去亲人的悲伤。
见他神色越来越郑重,又说的一本正经,拜守正这才让开了路,拱手微微一笑,“那李二公子一路保重吧!后会有期!”
“好!后会有期!”互道了离别,李二公子捋过缰绳,双腿一夹马肚,黑马再次前行。才走了两步,他微微侧头便一眼看到了站在拜守正马后的金大川。金大川斜斜靠在牛车上,头发散乱,面容狼狈至极。一人在上一人在下,四目凝视片刻,李二公子的眉心拧得越来越紧,脸色也变得微青了。
第 2 章
◎李二◎
脸色也变得微青了。(接上)
他拉马驻足,搓着手想了想,回头缓缓叫道:“拜大哥,我们汉人讲究过年这几天要穿新衣,戴新帽;不说不吉利的话,不见不吉利的人。若是说了见了,就会……”李二公子微微瞟向金大川,又偏过头,故意轻叹了口气。
拜守正也看向金大川,呆了一呆,皱眉问道:“会怎样?”
“大衰!怕是要影响到今年的气运。”缓缓说完,李二公子又笑了,一指旁边的金大川道:“您看这人衣冠不整,站在黑洞洞的城门下不甚美观。不如您就高抬了贵手,让他走吧。今年,您必然能够径情直遂,升官发财!”
李二公子把他捧了个飘飘然。拜守正心里十分受用,放声大笑道:“哈哈哈,升官发财?还真让你说中了!不怕告诉你,我下个月就要去追随多铎将军去了!”他神色骄傲,满面笑容,又道:“既然李二兄弟开口求情了,那我就一定要给这个面子。”
最后,这位李二公子冲金大川点点头,温和一笑。下一刻,手中的马鞭轻抽在马臀上,玄马后腿一撑,放开四蹄向城门外奔去。眨眼间,已与关门楼相聚数十步之遥了。
目之所及,关门外乌云遮住了半边天,灰蒙蒙的。北方的雪说来便来,大片雪花飘飘洒洒从天而降。茫茫一片白色中,李二公子又扬起一鞭,玄马一声嘶鸣,不一会儿便跑没了影子。
不知为何,金大川听完李二公子的那番话,忽感面红耳赤。他匆匆把头发理在耳后,让自己看起来尽量体面一些。可这刻意的举动,招来了拜守正的一声冷笑,“不用紧着捯饬了!人都走了!”目送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风雪里,拜守正才探过头恻恻问道:“你跟刚才那位贵人认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