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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杀手 (Barrett)


  钱惠来执着于在北京寻找正宗驴肉餐馆,屡试屡败,觉得哪也比不上小时候在保定尝过的味道。向其非是纯陪同,这些东西他吃起来大差不大,河北血统盖戳鉴伪。当然不服,反问你家不也冀C牌照,秦皇岛还不快从河北独立了,你装个蛋的精神保定人?
  五米外见钱惠来双手插袋站校门口,衣服认真搭配过,裤腰上还极骚包地系一块格纹方巾。向其非刹闸,开嘲:“不知道的以为你要去三里屯等炮。”
  “别扯,”钱惠来熊他,“是给你校广大美女面子。”
  但论抢眼,此刻也轮不上他。门口还停一辆奔G,通体漆黑,线条硬朗。副驾驶窗户开一半,向其非下意识望去,一眼看不清内部,也不好意思一直盯着,只看有条胳膊时不时伸出来掸烟灰。本不算什么稀奇事,但那笨重的黑色怪物还频频冲他们鸣笛,向其非以为自己挡了路,喊上钱惠来要让道。
  钱惠来伸腿往他自行车后座上跨,“哪家富二代?”
  向其非弯腰吭哧踩踏板:“我怎么知道……你可真沉。”背上就挨一拳。
  车轱辘没转够两圈,奔G半开的玻璃降到底,阿闹脑袋伸出来,新染的一头靛蓝渐层,朝他喊:“别跑!停!叫你呢向其非!”
  钱惠来识相往下蹦,没站稳,差点崴脚,阿闹隔车窗乐得东倒西歪。向其非刹住闸,倒吸气,两脚支地连带坐骑碎步向车门前挪,先相互介绍,然后问:“你来等人啊?车挺牛。”
  “找朋友借的,我来这儿除了等你还能等谁?”阿闹闷口烟,又对向其非:“你这东西怎么回事?公路车加后座,够土的。”
  向其非往身后指,甩锅:“给他加的,运动能力残障,两年学不会骑车。”
  阿闹“哦”一声,意味深长,“喊你出去玩,咱们四个,你朋友来吗?”
  “四个?”向其非下车往里面瞅,“池衍在啊?”
  阿闹让了光,见池衍正在驾驶位把住方向盘,食指敲皮革,有些不耐烦。
  钱惠来表情如中奖:“我真能去?”
  “哈,不好意思,我就客气一下,”阿闹招呼他低头,随手摘掉落在他肩膀上的柳絮,又懒懒朝同一方向呼出个烟圈,坦白:“没算你的,装备没带够,下次吧,下次。”
  稍回头,向其非见钱惠来光天化日下骤然气血上涌,极不自然地把黑挎包从左肩换至右肩,又揪揪衬衣袖子,憋出一句:“那你们玩儿,我先走……下次见?”语毕,没等回应,转身就跑。
  池衍下车,皱眉朝钱惠来方向看两眼,帮向其非把美利达置上车顶的行李架,扣稳后弯腰回驾驶位,指挥阿闹:“你去后面陪黎小久。”
  先是一愣,而后贝斯手骂骂咧咧,还是从车内跨去后排,落座后抱紧黎小久一只胳膊:“他俩可真不要脸!”
  黎小久则点头附和。
  目的地东灵山,名义上是“京郊珠穆朗玛”,称北京最高峰,实际海拔两千出头,且过了门头沟,还要再开小一百公里。虽刚讽刺过钱惠来,实际向其非自己也不是什么运动健将,日均消耗基本持平基础代谢,哪天要是超了,必做以下三件事之一:按时上体育课、跟小组出外勤、和池衍做/爱。想来上学期拍项目,香山海拔才不到六百米,上下一趟也快虚脱,全靠年轻气盛硬撑。粗略扫一圈后车厢里堆的背包、防寒服与登山杖,角落还有一只莫名其妙的黑色布袋,一眼猜不出是什么高级装备,但看阵仗相当专业。向其非干坐着也腿软,朝池衍求救:“我体能特差,运动会只投过铅球!”
  阿闹捏两下小壁肌肉:“我从小弹琴就练手臂,初中扔标枪扔过年级第一。”
  向其非说:“我铅球都没排上号。”
  “哈哈!”阿闹乐:“小垃圾。”
  “那是我误会你了,”池衍听着觉得好玩,转向时视线交错还带盈盈笑意: “我们选的路线好走,有缆车,徒步路程很短。”
  阿闹未解池衍言外之意,在后排专心拆一袋鸭舌,含含糊糊:“还行吧,我们以前短途自驾算乐队团建,没挣几个子儿呢出去玩全花了,这几年也不怎么组织,杖子还是刚路上现买的,小久要带闺女,姓池的是找不见人,谁知道怎么今天这俩祖宗都有空,竟然还是池衍组的局,操,我接电话的时候以为要世界末日。”
  “小芭放在我妈那儿,”黎小久解释,顺带揶揄她,“地儿没到,零食马上见底儿。”
  阿闹边吵吵“哎你怎么这么烦人吃完再买呗”,顺手又开一瓶科罗娜,两人分着轮流喝。
  而池衍无视后排吵闹,踩油门冲过仅剩几秒的绿灯,神情平静,空出右手摁住向其非搭在膝盖上的手腕。
  邱一鸣葬礼后几日,传闻二哥正往外盘唱片店,打算“退休”,回了血或往外环租间铺子卖卖钓具,这也算是他除摇滚梦外仅剩的爱好。
  而要说池衍有什么变化,这几天两人独处时间不长,向其非能感受到的,则是他多出了某种笨拙的积极。
  如走之前池衍主动提议,我们周末一块儿去把小筝接回来吧,我再买冰糖草莓会记得不要米纸。
  又如昨晚在图书馆写报告时和他通话,耳机里池衍断续哼不成章的乐句,扫几段riff,向其非不经心,问,歌名叫啥?好听诶。池衍笑说是吗,也没回答。挂了电话后知后觉意识到那是他又开始为自己写歌,沿小道走出路灯光圈,向其非捂嘴差点哭出来。
  契机是什么,我也不知道,可能只是天气真的转暖,穿毛衫能出汗,冰也该化了。反正我等,等就有用。
  大奔开过清水镇时不到六点,路上起伏颠簸,阿闹打开车门便吐一次,鸭舌算白吃。计划是缆车上山后徒步一小时左右登顶,露营一晚,隔天看日出。一问,操,16年换承包商,缆车停运,险些当场晕厥,改路要走洪水口线,登顶人均五小时。阿闹漱完口,原地打起退堂鼓,说我们不然农家乐住一晚,睡饱了明天再出发,看他妈的日落算求。
  向其非想附和,却见池衍蹲在地上整理背包,装起手电和一半补给,又提起那只轻飘飘的黑色布袋,抬头问他:“我们先走?”
  另两人则开了房间,掂大包小包入住,也不拦着池衍犯疯,只撇下一句:“那明天中午见,你们夜里上山小心,水和粮带够!”
  池衍点头应了,由下向上继续望着他,姿势好像单膝跪地,五官皆舒展,但眼角眉梢隐匿克制与坚定。此外更多的是虔诚。正赶上夕阳,身后简陋的水泥平房如镀了光,环境赋予其神圣,矮平房有一瞬间像教堂,使得池衍刚才的问题已偏离原意,对应的答案似乎转变为爱或不爱,愿与不愿。
  我愿意啊。向其非心想,我当然愿意。也很难不再次想起重逢,那个在无人的马路上疾驰的夜晚,是同样的不知前路如何,但偏池衍说什么都想答应。
  因为他连疯魔也温柔。
  池衍起身:“如果你还有犹豫,还想后悔,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了。”
  “好。”向其非说,“不后悔。”去握他的手。
  这线路漫长,但总体平坦,走走停停,均是铺好的石砖和人工搭建的坡道。大包池衍背着,向其非弱鸡,只负责拎部分食物和水。
  徒步到天彻底黑透,路过绿色的缆车桩,途径一片草甸,梯道外有野马与散养的奶牛,沿途也算赏了落日,风暂且徐徐,青草与泥土气味扑面,夹道零星开金莲花与野罂粟,极偶然能遇见几株待放的鸢尾花苞。待池衍打开手电,向其非才意识到冷,只有被对方牵住的手心滚烫,又因期待与激动渗出薄汗。从包里翻两件派克服,穿衣时被迫松开一秒也失落。
  两件衣服都是池衍的,有他的味道。事实上是两人一起住久了,连向其非身上也沾染寡淡的邓禄普味。他又把手交还回去,要贴池衍更近。
  池衍问:“怕还是冷?”
  “都不是,就想贴着你,喜欢。”向其非拎着零食袋的手拢在嘴边,要试回声,开口便喊:“我真的超爱池衍——”
  回应他的只是虫鸣鸟叫。
  池衍捏他手背:“山顶效果会好一些。”
  “不是这个,”向其非沮丧,“你都没说过爱我。”
  “我过去和秦之默吵架,”池衍道,“他总说我讲出来的爱全是幌子,我只爱自己。”
  向其非不同意:“他才只爱自己。”
  “嗯,或许,也没准我俩半斤八两,”池衍照着前方的路,不反驳,手电在梯道映出明亮的光圈,“所以我们这种人总没好下场。后来不常说了,想改,觉得这个字儿太重,要把人压垮。但见了你,这些改掉的,好像又都不适用了。你总能把它说得轻盈又好听。”
  向其非停步,扯池衍也站定,手电光垂直打向地面,他在黑暗中凝视对方的轮廓:“有多重?我不信,不然你说来听听?”
  话尾落地便剩忐忑,期间短暂停顿,数到三声蝉鸣和四声心跳交叠。
  而池衍回答过于轻描淡写,又过于自然流畅,以至向其非听到这句话时,怀疑他是把字句刻进意识里,独自演练过千万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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