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鲸鱼杀手 (Barrett)


  等人散得差不多了,阿闹来找他去后台拿箱子,向其非好不容易平静下来的心又开始雀跃。
  “那我是不是还能要个签名?”他说:“你们主唱也太帅了。”
  “谁买专辑都能要签名,”阿闹说,“但是池衍他们马上就撤,你少说两句走快点儿吧。”
  后台和向其非想象里也不太一样。是一个过于普通的休息室,收拾得还算整齐,一圈沙发围住一张矮小的木头方桌,面儿上压了块儿同样大小的玻璃,夹缝间码着各种贴纸合照,屋里到处是空的啤酒罐和满的烟灰缸。
  向其非进门,池衍嘴里咬一颗刚点上的烟,已经收好自己的两把琴,一把背着,一把放在墙边的架子上,正握着秦之默的手腕打算走。秦之默帽子拿掉,攥在手心里,急着离开。向其非近距离看清这两个人,堵在门口才开始觉得紧张,支支吾吾讲自己对乐队的喜爱,怎么也说不到点儿上,听得秦之默有些不耐烦,推着池衍催他快走。
  “急什么啊?就你有弟弟?”阿闹把自己扔进沙发,一只脚伸上茶几,踢开桌面上零碎烟头,“让姓池的给我弟签个名再走。”
  什么弟弟?自己怎么就真多了个姐?向其非全然状况外。
  秦之默甩手就想走人,池衍牵着他没松,回头看阿闹一眼,把烟从嘴里拿了下来。
  向其非夹在中间无比尴尬,而池衍的处境显然也不比自己好多少。他还在心里琢磨着说点什么给大家都找个台阶下,是池衍先开了口。
  “下次吧,今天来不及了,”他闭了闭眼,抬手揉两下眉心,再睁开就去找向其非对视,“你下次来直接找我,签几个都行,成吗?”
  向其非短短十几年的人生里,打过交道的除了老师家长,就是一批始终保持同样生长速度的萝卜头,从没接触过什么歌手演员,更别说是摇滚乐手。单是今天就和池衍对视上两回,一双眼睛直直看进另一双眼睛里,那个当下,短短的一秒钟,总觉得不管池衍要求什么,向其非都会立刻把头点得像只小狗。
  他冲准备转身的池衍说,“那你可千万千万别忘了!”
  从记忆里回神,有人撞过向其非的肩膀走下楼梯,坐在地上的也陆续站起,刚才说挤不出货的小主唱重新拿起话筒,这次站在台子下面,正说到出口会有工作人员给大家安排退票。
  向其非听着这半截话愣神儿,票根在手心捏出汗,又紧了紧肩膀上的背带,包里装了滂沱发过的一张专辑一张EP,还有一个摘抄本,上面认真誊写过卡夫卡那篇《室内滂沱》。
  当时池衍说的签几个都行,他也不客气,就把能带的全带来了。
  等待这么久,没人对退票处理满意。乐迷难以安抚,向其非也被连带着推搡下楼,挤在人堆里。他把背包拽到身前,生怕里面的东西变形,小心把票根塞好,不知所措地听耳边此起彼伏吆喝着“为什么啊?”“合着等了一个钟头就是为了被你们耍?”“总得给个说法吧?”
  向其非的脸快要挤着前面大哥的后脑勺,一呼一吸能闻见对方头皮渗出的汗和头油味儿,闷得他喘不过气,主动向两个身位外的瘦高个儿女生那凑了凑,空气稍稍清新,才算活了过来。
  看来今天的演出是凉了。向其非有点遗憾地想,但很快又打起精神,这次不行下次再来。反正他志愿填了北京的大学,只要乐队不解散,演出总是能看到的。
  没容他的乐观主义作祟太久,前面的瘦高女生突然转身抱住同伴,哇哇开始大哭,总感觉下一秒就会背过气儿去。手机攥在手心里,用了很大的力,关节都屈起来,屏幕是黑暗人群中唯一的光源,带着使命,亮得扎眼。
  身后又是一波推挤,向其非踉跄两步,被刚被自己嫌弃过的大哥条件反射捞了一把,再抬头,鼻尖几乎就要贴上那一小块儿散发着刺眼白光的玻璃。
  上面是一张点开的微信截图,来自某个滂沱乐迷讨论组,手机在他眼前停滞几秒,向其非只看清了最下面的两行。
  “真的死了。”
  “我刚和朋友确认过。”
  Barrett
  现在的livehouse几乎都不出实体票了 作为一个票根收集癖这是我永远的痛


第2章 黛博拉
  这酒吧开在鼓楼西大街附近弯弯绕绕的胡同堆里,挨着两家咖啡馆和一个小剧院,包围在民用房之间,安静又不起眼。
  向其非是被钱惠来硬拽着来的,说实话这种地方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能找到,出租都不往里开,下了车一路七拐八拐,走迷宫似的,很难让人不去思考附近的店铺到底如何生存。12月底,干冷,向其非已经喝了一轮,他酒量不怎么好,随便喝点就晕晕乎乎,风一刮脑袋生生跳疼。他冻得要死,手不愿意从口袋里掏出来,靠钱惠来开导航左三圈右三圈地转,才终于找到那个过分隐蔽的入口。巷子很窄,墙边停一辆结了蛛网的二八大杠,左右都是绵延的石围墙。一盏黄澄澄的灯箱杵在小门外面,同时负责吸引几乎不存在的客人和还没冻死的飞虫。
  向其非看着箱子数了一会儿,虫有三只,门口就他们两人。
  “虫子赢了。”他得出结论。
  钱惠来却问:“你到底喝了多少?”
  “Deborah”几个字母镂空刻上灯箱的塑料外壳,向其非在出租车里还和钱惠来聊这名字到底是不是跟着《美国往事》里詹妮弗·康纳利起的。进了门是四处飘浮的二手烟,人比向想象中要多,但也比想像中朴素。有的坐着有的站着,或者在吧台选要喝什么,还有几个戴着厚重镜片的聚在一起聊马拉美和魏尔伦。入眼除了烟雾与酒桶,是一条从天花板垂到地上的藤黄纱幔,把空间割成两块。外边摆满给客人坐的桌椅,后方架着投影,一根连接线悄然伸进幔子,里边有张枣红色的木台,差不多齐腰高,安置着一台笔记本电脑和一枚玻璃烟灰缸。
  而背景音乐否定了两个人先前的猜想,黛博拉,实际上出自正在小声播放的《Disco 2000》。
  立在吧台后的音响里,Jarvis Cocker正对他的Deborah唱,我说,让我们在2000年见上一面吧。虽然比起歌词时间超出快17个春夏秋冬,但这实在是一首非常适合跨年夜的歌,约定和新世纪都在音乐里被假装期待着。
  也不知道Jarvis和他的Deborah后来见到没有,向其非走神,希望是见到了吧。
  前年大一刚入学没多久,向其非在吉他社师兄提起的唱片店里买到过这首单曲。小小一张,七寸的黑胶唱片,摆在挂着“老板推荐”的货架上。虽然向其非的琴只玩了个把月就荒废掉,烧火棍也送给第二年的新生,但这家店至今还是会去,此后他就几乎只依赖这一个货架听歌,上面不时更换的唱片总特别合口味,有闲钱就买,没闲钱就照着抄下来,对他而言比各类音乐软件的算法要靠谱得多。
  屋子里暖气很足,透过二手烟还能隐隐闻到啤酒花的香气。向其非拽下毛线帽子,抓抓压得有点变形的头发,脱了棉衣和围巾挂在胳膊上,包又背回去。钱惠来点了啤酒,向其非要的是热柠檬红茶,又找到最后一排的位置坐下,靠着墙他就想合眼。当时听钱惠来提,他就对这个活动百思不得其解,也根本不想来。跨年夜常规备选项,放灯放烟花,市区都不让干,那也能去小西天连着看几场电影看到天亮,再不济约朋友吃吃喝喝聊一宿,想不明白谁会专程绕八百圈来看人现场写诗。但钱惠来的需求大概率摆在向其非首位,毕竟他只有这一个发小。于是,向其非把回家的车票从今晚改到明早,又应邀和室友在KTV唱了一下午,掐着时间准时准点打车绕到钱惠来学校门口接人。
  对此,钱惠来表示:“你少交点朋友,就不至于这么忙了。”
  向其非在车里打哈欠,怀里抱着包,脑袋枕上玻璃补觉,顺便漫不经心回他:“你多交点朋友还不用强拉着我了呢。”
  钱惠来没接话,玩儿起了手机,不置可否。
  座位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坐满,来晚的人就端着酒杯找各自找地方站着。灯火缓慢黯淡,投影嗡嗡开始工作,打在对面的白墙上,是空白一片的word文档。
  投影范围大,墙倒是略小,画面落在拐角方柱上有曲折的美感。接着有两个人前后脚进了纱幔,一个在电脑前坐下,另一个拎着把箱琴,挨在墙边调弦。液晶屏莹莹发光,乐手就偏要坐在那一轮光线之外。向其非稍稍打起精神,多看了几眼,隔着层层障碍和一颗不大清醒的头脑,也只能看清模糊的一个轮廓。
  但心脏不知为何猛烈跳动起来。
  文字逐个敲打在墙上,黑色的字,一枚一枚蝌蚪一样,有时拼凑某些宏大的主题,人生或是宇宙,有时又很小,很琐碎,讲秋天烂在叶子堆里发臭的银杏果,讲宿醉醒来洗脸时挤出的肥皂泡。钱惠来看得认真,墙上的图像把他映得亮堂堂。向其非却注意力涣散,总侧过头往幔子里面望。他无心看那些文绉绉的诗句,精力全拿来听伴奏。在社团混了两年,乐器虽然没学会,但歌没少听,还是能听出一些门道,比如现在正演奏的这把琴,六弦降了调,音色变得更厚重,拨起来会打品,不和谐的声响在独奏里恰到好处地变成某种打击感,滂沱早期前奏里的惯用伎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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