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安裕容侧耳听了听,书房门内毫无动静,撇撇嘴,“文约兄,幼卿待你亲近,我待你也不赖吧?我可是真心拿你当大哥,亲的。”
徐文约没好气道:“明白,我是亲大哥,小幼卿比亲弟弟还亲,是不是?”
安裕容但笑不语。
徐文约又道:“原本相交以诚,心中有数即可,不必虚名礼数,繁文缛节。奈何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虽不屑物议,却不能不考虑幼卿嫂嫂的观感。幼卿年少,性情直率,大约顾忌不到太多。若我等正式结为兄弟,便可与其嫂明言,以嫡亲姊妹相待,岂不两相便利。”
安裕容又是一愣:“还是你想得周到……不过也不必非得如此罢?于今新时代新风气,共和政府颁发的新政令,可是明言禁止女子裹脚,当童养媳,鼓励女子上学、做工,甚至从军从政。男女授受不亲这一套,可不时兴了。顾忌太多,反成束缚。”
徐文约摇头:“她是十分守礼之人,何必叫她为难。”
安裕容心中浮起一个念头:“徐兄,你莫不是……”
徐文约正色道:“裕容,你切莫误会。幼卿嫂嫂知书达礼,端方自持,虽屡遭困厄,然柔韧不折,我有十分欣赏钦佩,断无半点非分之想。”
“你两个都单身,有些非分之想也无妨……”
“裕容,此话我听过便罢,传出去岂非辱没了她,请再不要提起。”
安裕容投降:“成,成,我不提。但是徐兄,黎映秋小姐开学后,没来找过你么?”
徐文约皱眉:“找我问了两回功课。”
“少女芳心,最难辜负。徐兄,你若是无意,还是设法疏远了罢。”
“唉……”徐文约长叹一声,“我受她外祖府上大恩,怎好刻意疏远。我看她不过是少年人心性,惦记着当日患难中一点依赖之情。上几年学,眼界见识增长,就该淡薄了。”
安裕容不好说什么,接一句“但愿如此”,聊作安慰。心想这位贤兄确实是温柔君子,可惜于情爱方面不大通透。这般拖拖拉拉,别回头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然而这种事,便真是亲兄弟,也没法多说,作为义兄弟,只能进言到这份上了。
约翰逊从楼下几步爬上来,安裕容起身斜靠在栏杆上,将藤椅让给他。
“伊恩,我与公使大人约好了,明日就到京师去。等拜会过公使大人,直接从京师坐火车南下,就不回海津来了。”
“这样也好。那么这些公文原件,我便请福尔小首领还送回阿克曼先生的办公室去。希望警备队长先生不是那么敬业,千万别休息日去办公室查看。”
约翰逊笑道:“放心吧。安息日连天主都不工作,除了韦伯那家伙,谁会去办公室待着?凭我们福尔小首领的本事,一定能悄悄把东西送回去,叫休息中的天主都没法知道,尊敬的警备队长先生就更不会知道了。”
安裕容往壁炉里添了几根木柴,又抬头看一眼挂钟。幼卿去了已有三个钟头,若一切顺利,这时候差不多该回来了。
下午商量妥当,徐文约先行离去。约翰逊一定要伊恩与福尔小首领留宿,特地叫女佣收拾出客房。原本他还想陪同安裕容一起等待,奈何次日须早起前往京师拜见公使大人,收拾完两箱子行李,撑不住歇息去了。
安裕容盯着壁炉中跃动的火焰,默默思考。
幼卿替胡闵行赢了文武斗,胡老板定然越发不肯放人。唯一的好消息,是广源、鑫隆与韩三爷三方盟约已成,走私鸦片又刚刚遭了大挫,码头上大约会相对平和一段日子。阿克曼虽恼恨自己坏了他财路,但与所有高高在上的洋大人一样,不但看不起江边扛活的夏人泥腿子,金大老板胡大善人之流,亦从未放在眼里,不至于拿消息内幕交易卖好。况且明知自己与科斯塔、约翰逊等人走得近,但凡他还有几分脑子,便不会将密谋合作之事说出去。幼卿是关心则乱,也怪自己,没事先与他说个透彻,才有这一回盗窃文件之举。
几页公文,由米旗国驻京公使直接密件发送给海津领事馆及阿克曼本人,涉及盎格鲁在华夏最新政策举措。是以约翰逊电话汇报给花旗国公使,立即得到召见面谈机会。至于那两份私账,公布出去,足以叫阿克曼队长滚回国内,或者被发配至阿菲利亚最穷最苦的殖民地去。安裕容只盼着如颜幼卿所预料,一出一进,叫阿克曼完全无所觉察。否则恼羞成怒之下,狗急跳墙,才真是不好收拾。
又坐了半晌,到底按捺不住,安裕容起身穿好大衣,戴上围巾手套,悄悄打开门,走到蔷薇甬道尽头,默然等候。明知如此姿态不过徒劳,并不会有甚么神明菩萨,因为自己诚心祈愿,半夜里多吹几阵寒风,便降低对方该遭遇的危险,或者加速自己煎熬中的时间。却偏要用这样的愚蠢行为,以求自我安慰。
上一回干出此等傻事,还是十八少年时,求老天爷让母亲多活几年。
安裕容从口袋里摸出香烟和火柴。抽一口,看见天上阴云遮月。挺好,月黑风高,正适合潜行偷窃,不易被人发觉。再抽一口,看见地上雪光晃眼。要命,除夕落的雪,半个月也没化,早知道该叫他换身浅色衣裳出门。又想警备队四面空旷,大约积雪都叫士兵扫干净了罢?一根烟抽完,也没想明白清扫积雪到底算不算警备队操练日常。
“峻轩兄?”
安裕容手一抖,烟灰落在大衣毛领子上。
“回来了?”把烟蒂摁灭扔掉,摘下围巾裹住对方脖子,揽过肩膀便往屋里走。
“你怎么又在外头等我?夜里这么冷……”
“这无声无息的,我看你做贼做出心得来了。”安裕容摘下手套,抓着颜幼卿的手插到大衣兜里,“冷得像冰坨……颜少侠夜行衣着单薄,怎么跟我这御寒装备比。”
进了门,直接将人牵到壁炉前坐下。
“先喝点热的。折腾半宿,饿不饿?”
“这个点儿,别麻烦了。”
安裕容就要往厨房去:“不麻烦。有预备好的,热一热便是。”
颜幼卿拉住他:“不吃了,想睡觉,睡醒再吃。”
“行,那先睡觉。”安裕容脱下外套,又给颜幼卿解了围巾。便见他靠在椅背上,忽然睁大眼睛,龇牙一笑:“峻轩兄,我给他送回去了,还放在抽屉夹层里,顺序都没变,保管他瞧不出来。”
莫非这是要讨赏的意思?安裕容忍了又忍,最终捏一把泛红的鼻尖:“嗯,你厉害。起来,睡觉去。”
颜幼卿随他走进客房,坐在床沿上,打个呵欠,又站起身:“盥洗室在哪里?”
“你坐着别动。”说话间安裕容已经端了热水过来,“擦一擦就睡罢。再折腾下去,又该天亮了。”
不等他答话,伸手便替他解了纽扣,将棉袍剥下来,剩下里边一件单衣:“自己脱棉裤,然后坐到床边去。”
颜幼卿闻言十分听话地背转身脱外裤。安裕容忽地一把抓住他肩膀,寒声道:“你胳膊怎么回事?什么时候受的伤?”语音未落,手上动作更快,三两下扯开单衣,拆了左边胳膊上裹伤的棉纱绷带,现出一道细长的新鲜伤痕。
颜幼卿差点忘了这茬,睡意惊散,赶忙道:“啊,是飞镖不小心擦过去弄的,浅得很,一天就收口了,为了行动方便才没拆绷带。”
安裕容凑近仔细瞧一阵,把绷带慢慢原样缠回去。
看他脸色黑似锅底,颜幼卿想起白日那顿训斥,心有余悸,顾不得裤子脱到一半,轻轻拉一把他衣袖:“真的,早没事了。武斗见红,才能了事。段二老板丢了两根手指,金大老板的跟班,挨了我两刀。我这真不算什么……”
“闭嘴!坐下!”安裕容一声低喝。
颜幼卿吓得后半截话吞回肚里,一屁股跌坐在床上。抬头看去,峻轩兄眉心拧起深深一道沟,牙关紧咬,神情近乎狰狞可怖。他似乎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对方为何如此模样。脑中一片迷糊,心却情不自禁跟着揪起来,陡然间难过非常。
“你……你别生气……”
安裕容长吸一口气,渐渐缓了神色,帮他把上衣穿好,又蹲下脱了外裤。颜幼卿直到鞋袜被脱得溜光,两只脚浸入热水,才意识到峻轩兄在做什么。惊慌羞涩不过一瞬,对方眼一瞪,顿时吓退。许久,方声如蚊蚋道:“你别……别总拿我当小孩子……”
“我没生气。也没拿你当小孩子。”
安裕容抬起头,面上已是一片温和,丝毫不见适才的失态:“幼卿,我好像没问过你,你对将来,是个什么打算?”
“啊?”颜幼卿被问得一怔。
“你没有做错什么,我怎会生气?我记得你今年岁数,二十弱冠,怎么还会拿你当小孩子?我只是……太过担心,被你吓到了。又恨自己无能为力,不能及时排忧解难。只要一想到你如今所遭遇,从前不知遭遇过多少,今后说不定什么时候还会遭遇上——偶然侥幸,能得几回?一想到这些,我就……”
颜幼卿只觉自己从内到外一片滚烫,仿佛有一股热流欲从胸口翻涌而出。嘴唇微颤:“峻轩兄,你别……我……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