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助理小心翼翼伸出手指,往颜幼卿腰间位置虚捅一下:“你……没带枪吧?”
颜幼卿心中残存的些微紧张也消散不见,拱手依次行礼:“科斯塔先生、韦伯医生、约翰逊先生,诸位别来无恙?”说到这,不等安裕容帮忙翻译,又加了一句盎格鲁语,“我的老朋友们,近来可好?”
“噢!我的天!”约翰逊瞪大眼睛,看罢颜幼卿,转向安裕容,“伊恩,这……这太不可思议了!”
安裕容微笑:“我早就说过,福尔很聪明,也很好学。他和那些人不一样。”
几位洋朋友连连赞叹。
“徐兄过年好。”颜幼卿也没忘与徐文约打招呼。
徐文约打趣他:“福尔小兄弟,你这西语说的,岂不是显得为兄我太过懒怠不肯上进么?”
一时几人聊得十分融洽。有安裕容与科斯塔的小助理居中传译,交流顺畅,谈笑风生。不久,吕宋女佣前来通报午饭已备好。众人未进餐厅,便闻得浓香扑鼻。安裕容笑道:“韦伯医生,您为约翰逊先生饯行,难道定的竟是至味斋羔羊肉涮锅子不成?”
约翰逊大笑:“我就说瞒不住你!至味斋在圣帕瑞思路上新开了一家分店,迷住多少外国人!医生先生借了院长名头,提前三天预订,才约到这一桌送到家里来的羔羊肉。不得不承认,你们夏人在食物方面,花样可真多!”
大铜锅里翻滚着高汤,银丝木炭烧得正旺,却无一丝烟火气。至味斋的伙计将色如胭脂白雪的羔羊肉片,并豆腐粉丝笋干木耳等数样配菜,一盘盘摆好,从女佣手中接过赏钱,行礼离开。
“至味斋的席面难定,倒不只因为味道好。据说前朝皇帝就曾御赐过牌匾,到了近些年,又有祁大统帅,啊,如今该称祁大总统了,住在海津时,冬日最爱他家涮锅子。所谓辽州的羊肉,晋州的片刀,说的就是至味斋,专从辽州运来羔羊,请晋州的师傅下刀,技法精妙。”安裕容挑起一筷子羊肉,“既快且薄,方正整齐,不膻不腻,鲜嫩入味。”
最后几句话,拿夏语说的,见科斯塔的小助理茫然不解,安裕容又以盎格鲁语解说一番。
徐文约接道:“怪不得南城的至味斋这几天日日爆满,原来是大总统引领风尚之故。”
安裕容顺便将他这句也翻译了。科斯塔问:“总统与皇帝,在你们夏人民众看来,大概差不多一回事?”
安裕容手里羊肉涮到正好,筷子拐弯,放在身边颜幼卿盘子里。嘴上也没耽误:“科斯塔先生,您虽然没学会几句夏语,可也成了夏国通了。”
约翰逊道:“普通民众对于新的政治常识,需要时间学习,也需要有人去教育他们。”
话题陡然由美食品尝转入时事讨论。颜幼卿努力竖起耳朵,发觉即使有峻轩兄与科斯塔的助理时不时翻译,仍然多数听不懂。不比徐兄肚里有货,人家起个头就知道在说什么,还能头头是道掺和进去。好在至味斋的羊肉果然美味绝伦,索性低头用心吃饭。想起昨夜借着酒劲干出的莽撞行为,今日无论如何须寻个机会,听听峻轩兄怎么说。大不了挨几句数落,晚上趁黑再把东西送回去。
安裕容面上不显,实则多有留意。见颜幼卿并无局促之感,放下心来。两根筷子在手,一面纵横盘盏,一面指点江山。哪怕对政治不感兴趣的韦伯医生,于华夏未来局面也颇为关注,其余几人更是各有看法,加之言谈间无需顾忌,一时聊得热火朝天。
约翰逊这一回南下,并非往江宁或申城,而是得了熟人荐书,去南海最大的港口蕙城海关征税司任职。虽说等级不高,只是个负责与夏国本地官员及出入港口的夏国船舶沟通的秘书官,待遇却十分优厚。约翰逊一贯喜好自由,征税司的职务本身吸引力不大,然夏国南疆是从未踏足之地,逢此良机,不由十分动心。
安裕容与徐文约对望一眼,各自心中有数,却不便明言。战事停止,通讯无阻,南疆重大消息,不过一两日,便能传到北方。约翰逊有此机会,恰印证了二人此前某些猜测。
华夏海关自前朝末年以来,一直由米旗国牢牢把控,如今看来,随着花旗国在大夏势力逐渐增长,已经足以染指此项利益。海津地处北方,尚看不出风向,蕙城乃革命党人盘踞之地,其中许多人,包括前任临时大总统,均相对亲近花旗国。大约与米旗国人争斗夺权失败,遂引入列强之另一方,以图分化瓦解原有势力。
与此同时,随着南方临时执政府妥协,祁保善就任大总统,华夏和平一统,仿佛势不可挡。如此国人乐见之欣欣向荣征兆,必为列强多数所忌惮。反是花旗国这等列强中之新贵,因最初未能抢得先机,于是另辟蹊径,以远交怀柔,扶持共济姿态插手华夏事务。于今华夏立国伊始,百废待兴,正是投机投资最佳时候。受了本国政府宣传影响,逗留夏国的花旗国人,普遍表现得相当友好。如约翰逊这等人品入流者,更是真诚可靠,值得一交。
安裕容特地借着饯行的由头,将徐文约与颜幼卿约来,除去约翰逊确乎值得相送,还有另一个原因。饭桌上不便提及,遂忍住没说。
饭后送走科斯塔,韦伯医生工作繁忙,回了医院。约翰逊将安裕容等请至三楼自己书房。
“伊恩,等我到蕙城寄信过来,这些书麻烦你寄给我。其余的就都留给你,家具也都留给你。半年之后,若我打算在蕙城长住,这边所有物品再拜托你处理。”
安裕容随手翻看约翰逊的收藏:“你倒是淘了不少好东西。”
“还得谢谢你眼光好,帮了我许多忙。”
约翰逊热衷搜集夏国古籍画册,一大箱子藏品中,半数都由安裕容自己或者帮忙找人鉴定过。
“你赶上了好时候,许多人把这些东西当作故纸废物,才叫你这洋人得了便宜。”安裕容抖了抖手里雕版刻印的竹纸线装书。
“你喜欢这本?原价让给你。”
“不要。别说我没这闲钱,便是有,买来作甚?垫桌脚还嫌不结实。”
约翰逊笑着摇摇头,换个话题:“我后天就走,你可以早些把东西搬过来。或者今天就住下来,正好帮我整理收拾。”
他这句无需传译,颜幼卿与徐文约俱听懂了,不约而同面露惊讶,抬头看向安裕容。
安裕容笑笑,解释道:“约翰逊先生慷慨大方,房租尚有半年到期,允我免费借住。我想着,女高宿舍人来人往,不比这里清静。韦伯医生平素忙碌,少有应酬,且不通夏语,是个相当合适的同住者,因此承了这份好意。往后咱们哥儿仨想要说个事,聊个天,岂不方便许多?”
徐文约一听,大合心意,忙向约翰逊道谢。颜幼卿也跟着道谢,约翰逊笑道:“有福尔小首领这么厉害的功夫高手来这里做客,是我们全体居民的荣幸。”恭维之辞连珠炮似的往外吐。
安裕容翻译了几句,看颜幼卿被捧得脸皮发热,不知如何回复,只管笑眯眯在旁边瞅着。徐文约有心帮忙,奈何西语程度不够,爱莫能助。
恰巧女佣叫约翰逊下楼接电话,才算是解了围。
颜幼卿顾不得脸热,见约翰逊出了房门,道:“峻轩兄,徐兄,有点东西,我想……给你们看看。”说罢,自怀中掏出一个大纸封,递给安裕容。
安裕容瞧他神情,居然一脸忐忑,不由得大感疑惑。将纸封内的东西抽出来,是几张形制不一的公文信笺之类。刚低头扫视两行,饶是自诩定力过人,也惊得变了脸色。
“幼卿,这东西你打哪儿弄来的?”急速翻阅几下,安裕容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指着颜幼卿鼻子,“你该不会是……”
颜幼卿有点不敢看他:“我昨夜从阿克曼的办公室里偷出来的。”
徐文约也惊呆了,将几张纸接过去细看,忍不住也抬手指着他鼻子:“幼卿,你无端跑去警备队驻地,偷这些东西做什么?叫人发现了,可还了得!”
“那个,你们放心,没叫人发现。”
安裕容定定神:“幼卿,你向来不做无谓之事。究竟为何行此险招?”
颜幼卿却问:“峻轩兄,这上头写的什么?”
“你先告诉我,为什么突然跑去阿克曼的地方偷东西。你都不知道是什么,偷出来欲作何用?”
“这几张纸,是在阿克曼书桌抽屉夹层里找到的。放得如此隐秘,定然是什么机要文件。”颜幼卿抬起头,“我这些天一直想着,咱们已经把他得罪了,不如寻机抓个把柄在手里,也好叫他不敢随意找茬。”
“所以你就如此鲁莽,擅自行动,跑到警备队的老巢去偷东西?阿克曼吃过大亏,如何不会严加防范。你武艺再好,能快得过洋人的子弹?幼卿,你什么时候,这般不知天高地厚,拿自己性命当儿戏!”
峻轩兄前所未有的疾言厉色,吓得颜幼卿打好腹稿的说辞全咽了回去。
徐文约拉拉安裕容胳膊:“幼卿不是不知轻重的人,你先不要动怒,问问到底什么缘故。”
颜幼卿瓮声道:“这件事,确实是我没考虑周全。不过要拿阿克曼把柄的念头,存了有些日子了。前天因为喝了许多酒,到昨夜里还有点上头,一时没多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