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觉得什么?”
“你觉得,田炳元、吴瀚生会不会把你的底细,特别是与劫车案有关的这一段,透露给祁大总统,或者执法处知道?”
颜幼卿望安裕容一眼,不太明白为何有此一问,边想边摇头:“执法处与总统府卫队素来不和,肯定不会透露。至于大总统那里,仅有两次单独对面说话,我看不出来。不过……卫队人那么多,他总不至于亲自过问一个小兵的身世背景。”
尚古之大致猜到安裕容的目的,插言道:“卫队司令田炳元与执法处处长孙季康,暗地相争已久。我这次逃出来,是卫队重大失误,田炳元必然受到祁保善严厉责罚。此种情形下,他为了减轻罪责,定会竭力为玉卿推脱辩解,最有可能,便是推到暗中潜伏的革命党人身上。执法处多日搜寻不到玉卿,说不定会默认……”
“会默认我独自畏罪潜逃远走,或死在了革命党人手里。况且当初是田炳元与吴瀚生从海津特地把我召去,担保人是韩三爷。如果认定是我出了岔子,他们全都跑不了。所以必会想方设法为我遮掩,把我与古先生分割开来。”颜幼卿思路豁然开朗,如此说来,文约兄先前担心的问题,未必会成为问题。
安裕容一笑:“正是。咱们在寿丘车站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很快会有人追过来。也许是地方警备队,也许是调查执法处。不管追过来的是谁,只要联系不上那段往事……”
颜幼卿站起身,拍拍手,重新抄起铲子,丢一铲煤进炉子:“对,咱们开过奚邑城,把火车停下,躲到山里去。地方警备队也好,调查执法处也好,进了山都是睁眼瞎。敌明我暗,没人找得着咱们。”
尚古之也站起来,准备继续观察沿途路况:“只要他们找不到咱们,定然疑神疑鬼,回头在铁路沿线白费力气,说不定以为咱们已经逃脱去了南方。”他猛地意识到什么,看向安裕容,“横穿仙台山脉,自东面出去,离即墨蓬莱港就不远了。蓬莱港是萨克森租借地,各大轮船公司均有分部在此……”
安裕容笑容更甚,得意非凡:“因此请先生务必把阿克曼队长赠送的那三张索罗公司的通用船票收好了。还以为会要作废了呢,谁知终究可能用上。”
第58章 重山兼复水
“亏得玉卿好应变,好记性,叫咱们顺利闯过奚邑车站这一关。”
尚古之一面说,一面将换下的绸缎长袍叠好,收进行李箱,又习惯性地抻了抻蓝夏布褂子前襟。因担心路上发生变故,三人提前备了几套不同风格的衣裳在随身箱子里。尚古之穿绸缎长袍时是商行掌柜,换了蓝布褂子,无论如何也不似农夫,倒像个落魄的乡村地主或学堂先生。
火车在奚邑过站不停,照规矩须减慢速度,鸣笛示意,司机自驾驶室窗口向月台打出手势。颜幼卿凭借林西至海津路上的粗浅印象,胡乱比划一通,居然蒙混过关。故尚古之有此一说。
安裕容换了身白夏布褂子、黑长裤、黑布鞋,笑道:“也多亏了奚邑是小地方,车站还没有电话。否则泺安站一个电话过来,叫人卸了铁轨拦截,非翻车不可。”
“翻车也不怕,咱们跳车下去,趁乱冲出车站,或者再抢一辆车。实在不行,拿枪劫个头目当人质……”颜幼卿依旧是黑衫黑裤,最不起眼的打扮。语气平淡,将无法无天之行径说得甚是稀松平常。
安裕容哈哈大笑,但觉昔日四当家颇有些故态复萌之意。到底把这奚邑城当了自己地盘,底气十足。他并不说破,只问:“是不是快到地方了?可以减速了么?”
颜幼卿盯住车外景物,答道:“嗯,减速罢。”转身往炉膛中添煤,一口气全部添满。
安裕容把调速轮转到尽头:“已经是最慢速了,这么一炉火,最多够再跑七八里。”
“七八里地搜寻起来,也麻烦得很了。这附近民风剽悍,停在半道的火车若叫村民发现,一车货多半要保不住。车站派人追过来,必定要先头疼一阵子。”奚邑周边曾多年匪患,打家劫舍、拦路剪径都是常事。一列无主的火车满载货物停在野地里,可不正是天降横财。
颜幼卿说完,将袖口往上多挽两下,有点担忧地看向尚古之:“先生准备好了么?咱们这就要跳车了。”
哪怕当年为革命奋斗最危急时刻,尚古之也没干过跳火车此等壮举。不由自主咽了口唾沫,又紧了紧裤腰带:“准备好了,跳……罢。”
颜幼卿冲安裕容一点头,拉开车门,顶着迎面吹来的疾风,一跃而下。平地一个翻滚起身,跟着火车就往前跑。
安裕容一手攀住车门,一手拎个行李箱。等颜幼卿跑得近些,猛地将箱子扔向他。颜幼卿一个飞扑,双手接住,放在地上。整个人去势不减,继续向前奔跑。两人配合默契,第二个行李箱也顺利落地。
安裕容在车上与尚古之换个位置,待对方双手张开站在车门口,玩笑道:“先生且放松,务必相信咱们四当家的功夫。”
颜幼卿猛然加速,拉近自己与火车之间的距离。临近车门,大喝:“跳!”
安裕容应声往前一推,不等尚古之有所反应,身躯已然往下跌落。颜幼卿飞身接住,带着他翻滚几圈,随后任其躺在地上喘气,自己一骨碌爬起,运足如风,重新追上向前滑行的火车。安裕容下手推尚古之推得干脆,轮到自己,多少有些发怵。然而更多的还是心疼颜幼卿追跑辛苦,待彼此视线对上,心知时机就在当下,一咬牙便松了手,蹬脚往车下跳落。
颜幼卿迎上去双臂抱住他,两人互相搂着滚出好一段才停下。颜幼卿满头汗水,胸膛急剧起伏,仰面躺着半晌没动弹。安裕容松开手爬起来:“我看看,有没有受伤?”托起他脑袋,前后上下连摸带看,仔细检查一遍。但见衣裳挂破了两处,胳膊肩背有些轻微磕碰擦伤,好在没出血。将人扶起来坐在地上,举起袖子擦擦他额头汗珠,又把身上尘土草屑轻轻拍下去。
颜幼卿缓过劲儿,望着峻轩兄咧嘴直乐。从寿丘逃到奚邑,一路惊险刺激,偏带着说不出的兴奋雀跃,此刻平安落地,总忍不住想笑一笑。
“你有没有受伤?古先生呢?”
“我好得很。这就去瞧瞧古先生。”安裕容在他湿漉漉的脸颊上摸一把,神情十分之温柔。
颜幼卿接人相当有技巧,劲道全部落在自己身上,安裕容与尚古之都只脏了衣裳,毫发无损。尚古之听见二人对话,应声道:“我也好得很,放心罢。”站在不远处笑眯眯瞅着他俩。
颜幼卿站起来:“事不宜迟,赶紧出发。”
尚古之问:“玉卿,这就是当初傅司令劫下列车的地方?那会儿是半夜,什么也没瞧清楚。”
“正是。这个位置进山,最为便利。”时过境迁,对于沦陷匪巢那一段过往,颜幼卿如今已然可以毫不在意提及了。
尚古之捋捋头发,拎起一只箱子,慨叹:“故地重游,确乎别有一番风味。”
从方位上说,仙台山位于奚邑城东南,以玉壶顶一片最为险峻。整体绵延向东伸展,则山势渐渐平缓。出了仙台山脉东端,再往前行一两日,便是兖州滨临东海的港口城市即墨。
奚邑火车站坐落在北城门外。铁轨贯通南北,但并不从城内穿过,而是铺设在城西外围。当初傅中宵与曹永茂选定的劫车地点,乃是铁路距离仙台山脚最近,徒步最为便利的位置。故颜幼卿要带安裕容、尚古之进山,特意选在这个位置跳车。只不过当日火车自南向北开,而今是从北往南去。
进出仙台山,通常有两条路。一条就是当初被劫人质上山,亦即如今三人准备重复的路。另一条,则是昔日人质下山进城的路。但颜幼卿的计划,这一趟并不准备当真爬到玉壶顶去。山顶深处固然更安全,然消息隔绝,道路繁复,太耽误时间。他打算先争取今日天黑前抵达山脚,歇息一晚。明日沿山脚绕到从前二当家驻守的据点附近,寻个隐蔽山洞藏身。安顿好峻轩兄和尚先生,自己再过河进城,采买物品,打探消息。
三人脚程比起当日人质半夜行进,自然要快得多。又有颜幼卿这个曾经的地头蛇领路,不多时便穿过山林,来到河滩前。当初发生在这河滩上的事并不愉快,三人并没有什么追忆往昔的兴致,抓紧时间过河。三年前因大旱刚过,河水不过没膝,足可徒步蹚过去。如今水足有一人多深,非泅泳渡河不可。
论水性以安裕容最佳,在西洋大陆游学时还曾拿过小型比赛名次。他先来回两趟,把行李箱送过去,在河对岸等候。尚古之是南方人,游水自不陌生。只不过属于幼年自学成才,标准狗刨姿势,速度不比安裕容慢。颜幼卿乃是本地人,这小河分支源头处,正是童年戏水的河沟。到海津之后,因码头跑货接货、巡视货台之故,又特意勤加练习,进步显著。尚古之在前,他紧跟其后,顺利抵达对岸。
四野无人,安裕容脱下底裤,拧一把水,抖开来重新穿上。尚古之也不是忸怩拘束之人,事急从权,照样动作一番,拿毛巾擦干身上的水,再把蓝布衫裤套上。反倒是颜幼卿最为尴尬。他最后一个上岸,手按在裤腰上犹豫了一下,面前两人就脱脱穿穿办完了。这下更不好意思,湿淋淋的底裤黏在身上,实在没法往下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