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或者确实只是凑巧……只要他们不进卧铺房……”尚古之虽如此说,语气却十分犹疑,心底也知道无法确保自己等人有此幸运。
颜幼卿忽道:“咱们随时做好下车准备。只要情形不对,我拖住上车的乘警,你们赶紧从这头车厢门下去。我再想法上月台制造点儿混乱,你们乘乱混出车站——乘警不是地方警备队,没有枪,也不能出车站抓人。只要离开车站,就有机会躲开他们的视线。”
尚古之缓缓点头:“是该随时做好准备。万不得已,便照此行事罢。”
安裕容考虑片刻,道:“若是出站口查得紧,还有一个办法,可以就在站内混上别的车去。真要是冲着咱们来的,对方一定紧盯几趟南下长途列车,我们可以往别的方向,甚至是返程坐一站,再下车另设他法。”
“啊,这个办法好!可以把后头吊着的尾巴摆脱得更彻底。”颜幼卿赞道,目光热切,满脸钦服。
安裕容冲他得意地笑笑,凝重氛围顿时一轻,继续道:“下一站是寿丘,再过去是铜山。铜山已属淮越地界,算是进入了南方范围。祁保善的人若真是在追捕咱们,必定会力求不过铜山。且看接下来寿丘、铜山两站,是何状况罢。”
大总统虽领导全国,南方毕竟不是其固有势力范围。要行追捕暗杀之类隐秘之事,多少有些鞭长莫及。只要安全经过铜山,后面的车站搜查定然不似兖州境内这般严格,哪怕遭遇危险,也必有更多机会脱身。
事不宜迟,三人当即起身收拾行李,打起精神,做好面对危机的准备。
寿丘与泺安之间,以本列火车速度,车程不到两个钟头,很快便到了。三年前的中秋,颜幼卿、安裕容二人,曾与徐文约及颜郑氏等,在此相聚又分离。故地重临,感慨多端。奈何危机四伏,无暇追忆。
寿丘不比泺安州府,停靠时间仅有几分钟。三人在卧铺房中静候一阵,均觉不对。安裕容拉开门,欲寻乘务长问询,便见对方站在走廊面向座席入口处,大声宣布:因前方铁道故障,火车将暂时滞留本站,等候维修结束。按说此等情形于长途旅行中亦属常见,但三人却万不敢松懈。听得乘务长补充道,乘客可下车走动,只是务必不要走远,随时注意听月台哨响,方稍微放心。乘务长转身走过来,特意向卧铺房贵宾单独解释。安裕容拦住他:“既然可以随意下月台散步,不会再有乘警上车来查验车票了吧?”
乘务长显然也很厌烦那些给自己添麻烦的家伙,摇头嗤笑道:“如果不是临时停车等待维修铁轨,就那么几分钟时间,他们上来了,还来得及下去么?即使是车站乘警,也是要补票的。一等车票可不便宜。”
安裕容点点头,目送对方进了洋人卧铺房。回头见颜幼卿也跟了出来,站在自己身后,正要说话,颜幼卿已经撩开窗帘,做个噤声手势,眯眼往月台偷觑。他一边看,一边慢慢伸出脑袋,以扩大视线范围。看完月台这头,转个方向看月台另一头,只有零星几个乘警手持警棍来回游弋。两头都看罢,目光远眺,越过并列的另一辆火车,落向车站出入口附近。
忽然目光一敛:“少爷,你看。”
“看什么?”
“看车站出入口,是不是有一队乘警往这边过来了?”
安裕容顺着颜幼卿手指方向看去,果然有一队乘警正小跑前进。寿丘站小,月台亦不长,就这么片刻工夫,已然绕过前面两趟月台,奔上了申津特快专列所在月台。大约也是站小的缘故,一整队乘警不过二十余人,来到车前,立即分散到各个车厢门口,拦住旅客查问。其中四人径直往一等车厢而来。
“古先生,这趟车不能再坐了,咱们马上下车!”安裕容冲进卧铺房门,一手一个,抄起尚古之与自己兄弟俩的行李箱,“就照之前所说,您跟紧我,玉卿断后。如不能顺利脱身,玉卿想办法牵绊住对方。”
颜幼卿一个箭步,蹿到卧铺床头这一侧车窗前,向外来回一个扫视,迅速道:“车站出入口也有乘警盘查,咱们不出站了。这边过去是货运月台,正好有一列货车在。咱们从这头车门下,你俩什么都别管,直奔货车去。如果有可能,进驾驶室待着。我在后头拦住乘警,制造点混乱,马上就来。”
语毕一马当先冲出车门,将两名正欲上车的乘警直接扣住脖子带下去,双臂猛然合紧,两个大汉撞成一团,跌倒在地。安裕容与尚古之趁机跳下车就跑。所幸一等车厢在列车末尾,接近月台尽头,可平地穿行铁轨。否则以尚古之不惑之年,平素静坐书斋,哪怕不拎行李,恐怕也难以在几个月台之间爬上爬下,非跌倒扭伤不可。
一等车厢另一个好处是,乘客人数比其他车厢少得多,又皆是矜持有风度的上流人物,流连月台者面对突发暴力事件,惊骇尖叫有之,却无人上前干涉。两名乘警被撞得晕头转向,大声呼喝,终于引起其他乘警注意,然并没发现有两条漏网之鱼跑去了另一个月台。颜幼卿见众人视线全部集中到自己身上,掉头拔腿就往人群中跑。乘警们以为他要混入人多之地逃遁,遂群起追之。
追到三等车厢前,有个售卖凉茶的小摊。炎天暑热,凉茶生意颇好,桌案上叠放着许多粗瓷大碗,案板下则是数桶满满当当的凉茶。颜幼卿提起茶桶便往身后泼去。凉沁沁甜丝丝的薄荷甘草水暗含内劲,打在乘警们脸上,顿时激得睁不开眼睛。颜幼卿动作迅疾而有力,几桶凉茶瞬间泼了个干净,连木桶也当作路障扔了出去。
他不忙脱身,反而站在茶摊前候了片刻。摸出块银元丢给一脸惊恐的摊主:“赔你的。”待乘警逼到近前,忽道:“你这些碗我也买下了。”摊主咬一口银元,转惊为喜:“大侠请随、随意……”颜幼卿一个扭腰踢腿,将整块案板连同瓷碗踹飞出去。那些瓷碗便如同暗器般四面飞射,落到地上更是碎片乱溅,追击者们纷纷躲避退让。
颜幼卿估摸着时间差不多,转身连跑两步,单手往最近的车窗上一撑,嗖嗖几下,人便蹿上了车顶。早在他泼凉茶的时候,周遭乘客便你推我挤往旁边避让,到飞碗暗器发出,差不多无人误伤。三等座皆是市井平民,颇有些胆大之士,此刻见他露了这一手轻身功夫,竟轰然喝彩,叫起好来,一时场面愈发混乱。
颜幼卿站在车顶,双眼极快地往货运月台扫视,发现安裕容两人不负所望,已经跑到货运列车驾驶室旁。这是一列装满货物正待出发的火车,因此月台上并没有成群的装卸工人。但安裕容与尚古之仍被几个人围住,看服饰样貌,大约是司机、检修员之类。值得庆幸的是,目前还没有惊动乘警。而那几人似乎也察觉了这边的骚动,顾不得盘问两个陌生人,伸长了脖子往这面看。
颜幼卿闭了闭眼,运气发力,几个呼吸之间,兔起鹘落,横蹿过数个月台,在所有人反应过来之前,跃至货运列车车头顶上。低头一看,安裕容与尚古之已经爬进驾驶室,底下火车司机最先回过神来,正攀着扶手去抓里边的人。颜幼卿从车顶滑落到驾驶室门口,顺势一脚将司机踢下去,自己反身钻入室内,“砰”一声关了铁门。
火车本已满载货物,正待启动。安裕容打开锅炉盖,拉下阀门,尚古之满头大汗,竭尽全力往点燃的炉膛里铲煤。颜幼卿劈手夺过铲子,抡起来一顿狂舞,煤炭如泼墨般撒入,炉火熊熊,蒸汽腾腾,在“砰砰砰”疯狂的砸门声、尖利的哨声、杂乱的呼喝声中,汽笛鸣响,车轮转动,火车速度越来越快,将寿丘车站远远抛在身后。
尚古之瘫坐在凳子上,抱着车门把手直喘。安裕容紧盯住各个阀门仪表,试着转动调速轮控制速度。颜幼卿瞥见,道:“往右加速,往左减速。”手底下动作不停,嘴里喊一声,“古先生,还好么?”
“还、还好。”
“还好的话,劳烦先生帮忙往两边窗外看看,看看铁轨是否正常,前方有无岔道。”
尚古之喘着气爬起来,把两边都察看一番:“瞧不出什么异常,应当无事。”
颜幼卿将燃料添足,坐下歇息,饶是他功夫厉害,这一场跑动下来,亦颇觉疲乏。安裕容稳住车速,也松懈下来,靠在操作台前,抬手擦了把汗。
尚古之忽笑道:“想不到,林西到海津那一趟,竟是今日预演。你二人这火车司机,当得甚是不错。”
安裕容和颜幼卿忍不住都笑起来。
颜幼卿问:“不知道这车货要送到哪里去?”
安裕容把操作台上方挂着的行驶记录簿摘下来,翻开细看:“下一站是奚邑,过站不停,之后折向西,终点是蔚川。”
蔚川乃中原腹地重镇,与去往东南申城的方向截然相反。
尚古之沉吟:“咱们只能在奚邑附近下车。先躲一阵子,再想办法。”
安裕容忽问:“玉卿,你觉得……”
三人出发前便约定,为防止不慎露馅,一路无论有无外人,皆以化名互称。此刻坐在飞驰的火车驾驶室里,全无泄露风险,峻轩兄偏仍执着于先前的约定,仿佛对这两个字格外喜爱,颜幼卿不觉眉头微皱,有点担心到时候改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