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对话,去除胸中不少郁气,尚古之倒是安然睡着了。一觉醒来,洞里多了个人。
“玉卿回来了?”闻到一股食物香气,借着火光一看,地上摆着几个粗瓷盘子,有荤有素,居然颇为丰盛。
“嗯。”颜幼卿递过来一双筷子,“先吃点东西再吃药。都是成药丸子,方便。”
安裕容伸手扶一把,尚古之盘坐起身,迫不及待夹了块烧肉吃:“嗯,味道不错。怎么样?顺利么?”
“买东西挺顺利。天黑以后我去了趟警备队营房,火车被劫的消息今早才到他们那,赶过去货物已经被人卸了大半,傍晚连车带剩下的货拉到奚邑车站。上头要求警备队追回被偷走的货物,还要抓捕逃犯,大晚上的营房里也乱成一团。”
安裕容已经听过一遍,便只用心吃饭。看他光顾着说话,遂从尚古之筷子底下抢夹出好几块荤菜往他嘴里送。
尚古之没抢过,调转筷头去夹点心。看清点心面上的福寿纹样,一愣:“玉卿,这些吃的哪里买的?”
“不是买的。”颜幼卿张口吃了安裕容喂过来的肉,“今天七月初一鬼门开,城里大户人家在城门外摆祭席,从初一轮番摆到十五。我出城的时候太晚,吃食铺子都关了门……”
尚古之张大嘴:“所以……这是祭席上的供品?”
“我拿得不多,还顺手烧了纸钱,没事。”
安裕容哈哈笑:“先济人,后祭鬼,先生别介意。”
尚古之笑着直摇头,把点心塞进嘴里。
第59章 险地相与谋
“我撑得住,咱们照原计划动身。”尚古之嗓音沙哑,面色苍白,精神瞧着倒还好。他吃了昨日颜幼卿带回来的药,咳嗽当时就止住了。谁知到今日早晨,其他症状却愈加严重,头昏脑胀,浑身乏力,且伴随持续低烧。三个人心中皆有数,尚古之的身体亟待休养。毕竟年纪不轻,经不得这般风餐露宿,连番劳累。
“真该弄点西药带出来。”安裕容叹气。若有强效西药,也许这两天功夫病情已经压下去了。出京前虽提前做了准备,终究仓促,况且西药难以弄到手,他与颜幼卿又是轻易不生病的人,哪里记得这一茬。
颜幼卿想了想,道:“我再进城一趟,多买些对症的药,再买两匹骡子回来。你们就在此地藏好。”走山道骡子代步最为方便,不过是费些钱,好在三人手里眼下不缺钱。
“不行!”安裕容声音很小,语气却毫不犹豫。地方警备队随时可能展开大范围搜捕行动,再次进出城门危险倍增。更何况昨夜颜幼卿还提及在警备队营地见到了熟面孔。寿丘车站发生的变故传回京师,执法处的人估计随后就会到来。算算时间,昨日未到,今日说不定便到了。故昨晚尚古之睡着之后,两人商量妥当,今日一早立即出发,继续向东行进。奈何事不从人愿,尚古之的病情并未如预想那般迅速好转,继续奔波恐怕导致恶化。
“或者进山里躲躲,或者沿途小心些,哪怕慢一点也无妨。这个时候进城太危险。”安裕容态度坚决。尚古之也撑着坐起来,直点头表示赞同。
颜幼卿看看两人,目光落在安裕容脸上:“其实,我还有一个想法……”
安裕容勾过他肩膀,两人走到山洞距离尚古之最远的角落,头挨着头窃窃私语。说得一阵,一个拧眉瞪眼,一个沉默不服。过一会儿,拧眉瞪眼那个无奈叹气,沉默不服那个讨好服软,互相嘴巴贴着耳朵,又细细商量起来。
尚古之气笑:“你们两个,背着我嘀咕什么呢?”
安裕容心底正烦闷,回头不耐道:“正说您老如今赏金几何,好进城卖消息换钱呢!”
尚古之伸出手指:“你敢!”
颜幼卿跟着回头:“我在寿丘车站露了脸,如今说不定反倒是我的赏金额度更高一点。”
安裕容拉住他狠狠抱了一把:“我只等到正午。正午骡子没来,我们就先走了。”
“嗯。你记住我给你说的路线。万一你们先走,我会找过去的。”颜幼卿说罢,不再耽搁,闪身走出山洞,又将洞口做了一番伪装。
他脚下如风,往东奔出数里。前方山脚地势渐缓,开始有行人路过。河沟上架着一座小石桥,直通奚邑城南门。到得城门附近,果不出所料,进出盘查比之昨日严格得多。颜幼卿先不进城,在南门外小集市里转了一圈,再出来便换了一套行头:身穿半新不旧的灰布汗衫,头戴磨破沿儿的草帽,肩上甩搭一条黑乎乎的搭裢,额角贴了个治火疖子的狗皮膏药。他走到城门口,警备队士兵眼皮撩了撩,问都没问便挥手放行。
颜幼卿走进城里最大的药铺,向坐堂郎中仔细说了尚古之症状,照现开的方子抓了药。成药虽然方便,到底不如现抓现熬对症有效。索性就在药铺里头买了砂锅吊子等器具,路上熬药烧水煮粥都好使。
药铺不远即是卖熟食点心的铺子,颜幼卿需要买一些耐饿又易于携带和保存的食物。昨日进城太晚,这些铺子都关了门。今日一看,才发现因快到中元节,各家摆出来的皆是祭祀供品。整只的卤鸡鸭,整条的腌祭肉,还有点心铺里堆成小山的长寿饼,福字糕,无不耐饿又经放,且带出城去完全不会引起怀疑。颜幼卿左右瞧瞧,索性每样买了些,还收下了老板当搭头附送的纸钱线香和白烛。
两只手全都占满了,才找到骡马行,装作是城外某个农庄里的下人,替主人家挑了两匹健壮的骡子。伙计帮着他把东西往骡子背上货筐里放,笑道:“小哥该先来挑骡子,后买这些个吃的用的,省得一路自己两手提溜。”
颜幼卿道:“我还要办点别的事,不好牵着畜生去。过一个时辰,你帮我连骡子带东西送到南门外桥头,我办完事径直过去。”说着,塞给伙计几个铜子当跑腿费。伙计爽快地应了。
这个办法是早晨与安裕容商量定下的。托骡马行伙计帮忙把东西送到城外,颜幼卿打听完消息空身出城接应,不论城里巡逻的,还是城门盘查的,都没法抓到可疑行迹或准确线索。至于乔装打扮,则全是颜幼卿自己的主意。他的搭裢里特意多买了几贴膏药,因为他发觉这小东西变装效果极好,堪比穿洋服时额外加一副眼镜。
看看天色,若要赶在正午返回,时间已然颇为紧迫,颜幼卿加快了脚步。
奚邑是个小城,主街纵横不过三条。颜幼卿走近城中心一个热闹的十字路口,果然有警备队士兵往来拦截行人,搜查店铺旅舍。此时艳阳当空,背阴处还好,街道当中毫无遮挡,暴晒难捱。几个为首者坐在街口茶棚子底下,喝凉茶躲太阳。一小队士兵顺着街边挨家挨户审问搜查。唯有另外四个,被派去站在道路当中拦截过往人车轿子,晒得满脸油汗,衣衫尽湿。坐马车乘轿子的往往有些身份,对这些当兵的并不客气。赶牲口拉货的山民村夫一看即知,根本不可能是缉捕令上形容的逃犯。然而站在道路当中那几个士兵,始终不被允许歇息。稍有懈怠,则惹来长官一顿呵斥。
四个士兵中颜幼卿认得两个,正是从前傅中宵队伍里的老熟人,曾经跟过他的张串儿和刘大。
颜幼卿上京时,从田炳元、吴瀚生那里知道傅中宵死讯,又听说所谓兖州护国独立军在剿匪中伤亡惨重,连番号都被撤掉,剩下的人打散分到了别的队伍里,可说烟消云散,名实俱亡。昨夜潜入警备队营地打听消息,认出张、刘二人,想来是侥幸没死,被分派回到了老家。奚邑地方警备队现任队长乃原队长丘百战手下,与傅中宵本是宿敌。张串儿与刘大两个落到这步田地,日子当然不可能好过。
颜幼卿默默观察,心里有些拿不定主意。这会儿路当中压根没有人经过,他看见张串儿几个试着往两侧背阴处挪动。茶棚里坐着的一个忽然冲出来狠踹几脚,连喝带骂,将几人赶回太阳底下。刘大忍不住要反抗,被张串儿拼命拉住。
过得一阵,路上驶来一辆牛车,颜幼卿从藏身的拐角出来,借着车身掩护往前走。牛车被士兵拦住,他佯装脚下不稳,把恰好挨近的张串儿轻撞一下,在对方耳边低声说了句话。随后连连道歉,受到惊吓一般急忙离开。
颜幼卿靠墙缩在僻静处,听见巷口有脚步声,探头一看,来的果然是张串儿。扔个小石子过去,将人引到面前。
“这位小哥,敢问你是……”
颜幼卿站直身,摘下草帽。见他仍旧一脸迷蒙,伸手扯掉额角的膏药:“张大哥,好久不见。”
“你……你是……四当家!四当家,当真是你!”
“张大哥,称我颜兄弟便是。四当家这话,不提也罢。”
“颜、颜兄弟!”张串儿十分激动热切,“你当初去了哪里?怎的一转头几年没有消息?如今做什么营生?”
“这些以后再说,张大哥不便离开太久罢?”
张串儿显出气恼神色:“娘的!就为老子说要离队拉一泡屎,挨了龟孙子两枪托。你不知道,老弟兄们如今混得可惨。当初傅司令带着大伙儿接管了奚邑城,倒是过了一段风光日子。可惜好景不长,后来说是上面派下的任务,去寿丘那边剿匪,打下来了战利品都归自己。大伙儿高高兴兴去了,谁知中了埋伏,死掉不止一半。连司令也受重伤没救回来。剩下的人被塞进地方警备队,这里几个,那里几个,一听说是独立军出来的,谁也不待见,别提多惨了。不少人回家种地去了,我跟刘大兄弟光棍两个,没地方去,索性在老家门口胡乱混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