颜幼卿嘴里塞满食物,不便答话,鼓着脸颊冲文约兄认真点了个头。
他三人闲话家常,自然亲昵。董掌柜只以为是兄弟情谊深厚,尚古之眼神在三人间扫过,又来回看了安、颜二人一圈,默默吃饭。当年劫车事件始发,包括后来获救至奚邑城中,尚古之与徐文约其实遇见过不止一次。只是他未曾留意,毫无印象罢了。但安、颜二人因何结缘他却是清楚的。心中既觉意外,又颇为感慨。茫茫人海,萍水相逢,没想到……此二人竟会生出这般深刻的羁绊。
徐文约怕冷落了另两位客人,换个话题,与董掌柜又讨论起如何派人在海港码头及火车站等地不着痕迹地扰乱执法处视线。饭毕,董掌柜随尚古之去他房间,另有革命党内部事务需要商讨。徐文约则留下多坐一阵。
颜幼卿走进卧室,一手端着托盘,上边是两杯冒着热气的高馡,另一只手提溜着小巧的四叶电风扇。安裕容忙上前接过,两样东西均放在窗边小茶桌上,问他:“是坐这一起说说话,还是去床上歇着?”
“我陪你们坐一会儿。”
小茶桌一面紧贴窗户,另三面围了三张单人圆沙发。颜幼卿与徐文约相邻而坐,把剩下的位置留给了峻轩兄。
徐文约将两杯高馡分别放在自己与安裕容位面前,忽侧头看一眼,问:“幼卿喝什么?”平素三人同坐,颜幼卿鲜有坐在两位兄长中间的时候。之前没察觉,这时候一寻思,微妙异常之感便显出来了。
“我不喝。”
“知道你不爱喝这个,怎么没给自己要点别的?”徐文约说着,发现身边之人表情严肃,居然显出一点久违的紧张拘束来。
安裕容捧了个大瓷杯放在颜幼卿面前:“他喝这个,是清热散寒的药茶。”又把风扇换个方向。
徐文约担心颜幼卿是不舒服,抬手在额头上探探,道:“要不还是去床上躺着罢,也不耽误咱们仨说话。”
“不、不用。”颜幼卿脸一红,抱着大瓷杯咕咚咕咚灌下去半缸,吐出一口气,瞟一眼在另一侧落座的安裕容,“坐这里说话挺好,挺好的。”
原本这小半日紧张不安情绪已然消散,谁知看见文约兄单独留下,峻轩兄摆出一副将要深入密谈的架势,颜幼卿一想到他预备向对方说什么,脑筋便不由自主绷紧,心中没来由忐忑难安。峻轩兄的意思,此等人生大事,虽说属个人私情,不必诏告天下,却没有瞒着家人挚友的道理。眼下其他人不方便,然文约兄不同别个,不可不知情。颜幼卿很是同意这话,心里亦知文约兄是至为通情达理之人,但只要想到将峻轩兄和自己的事诉诸于口,光明正大说与第三个人知晓,便不可抑制地感到羞耻、惊慌、甜蜜、兴奋、忧虑……五味杂陈,以致行为举止拘谨无措,难以镇定。
“幼卿,你这是怎么了?”
“文约兄,我,我……”
安裕容拍拍他的背,微笑鼓励。
“是什么为难之事,有何不能直言?”徐文约看他二人模样,满头雾水。
“是……是峻轩兄有话要和你说!”颜幼卿脱口而出。涨红了脸,低头直盯住自己面前的大瓷杯。
“嗯?”徐文约转过目光,望向安裕容。
安裕容轻咳一声,嗓音不大,但分外清晰:“幼卿不好意思,只能我来讲了。是这样,文约兄,幼卿与我,已然互许了终身。”
“嗯,幼卿与你……”徐文约原本靠在沙发背上,这时身体猛地挺直,语调陡然升高,“你说什么?幼卿与你……如何了?”
安裕容一字一顿,慢慢重复:“幼卿与我,我们两个,已经彼此许下终身。”
徐文约定睛看了安裕容一阵,转脸去看颜幼卿:“幼卿,你告诉我,你们两个,怎么回事?”
“是,就是峻轩兄所言……互许终身。”颜幼卿抬起头,话说出口,此前交织心头的各种情绪倏忽平静,从容道,“峻轩兄与我都觉得,此事理当说给你知情。”
“文约兄。”
“你先别说话。”徐文约瞪安裕容一眼。面前两人往昔种种相处情状历历在目,“互许终身”四字如烈日破开迷瘴,狂风清扫雾霾,所有朦胧的,暧昧的,不经意忽略的异常之处被解剖开来,展现在光天化日之下。原来如此。
他心中涌现出许多杂乱念头,摁了摁太阳穴,冲打算说话的安裕容摆手:“你先闭嘴。幼卿,你来说。”
徐文约一贯对小弟温和包容,从未有过如此严厉时候。颜幼卿顿时觉得自己如同面对父兄训诫的犯错孩童:“说,说什么?”
“说说你们两个……”徐文约看他那副茫然无辜样子,忍不住又狠狠瞪安裕容一眼,“这样罢,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如实回答。”
“嗯,好。”
徐文约按下脾气,想了想,问:“你们两个,到什么程度了?”
颜幼卿瞬间脸红到脖颈,偷眼瞅安裕容。安裕容没想到徐文约上来先问这个,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故意使坏,笑笑:“文约兄是自家人,你照实说无妨。”
徐文约一看这情景,还有什么不明白,没好气道:“不用说了!”
哪知颜幼卿诚实过头,几乎就在他这句话出口同时,小声道:“行了……周公之礼。”
徐文约大窘,一时语塞。安裕容猛地搂过颜幼卿,把他通红的面孔按进自己怀里,一只手捂住脸,抖着肩膀笑个不停。
徐文约怒了,指着他鼻子:“你出去,让我跟幼卿好好说话。”
安裕容收起笑容,拍拍颜幼卿脑袋:“我就在外间。你和文约兄慢慢聊。”冲徐文约点点头,临了还不忘带走自己那杯高馡。
徐文约这才想起也喝两口冷掉的高馡,等颜幼卿同样定下神来,才放缓语气,话说得关切而郑重:“幼卿,你跟裕容……是他把你引过去的罢?你……想好了么?”
颜幼卿脸上依然满片绯红,但情绪明显冷静下来:“想好了。我想和峻轩兄一起,就像最亲的家人……最亲的那一个。”
“难道你以后不打算娶妻生子,传承颜氏香火了?”
“家里还有皞儿。”
徐文约叹气:“那你有过喜欢的女子没有?”
颜幼卿摇头。
“你这是还没来得及,万一将来遇见心仪的女子……”
颜幼卿继续摇头,笃定坚决:“我不会。”
徐文约知道他正在知慕少艾的年岁错过了机会,于男女之事上大约只见识过江湖草莽粗野不堪的零星片段。等到稍有余裕又恰叫安裕容趁虚而入,仗着对方没有长辈监督,缺少兄弟友人交流,生生截断了这份念想。如今想来,今日这番两厢情愿,分明是那一厢处心积虑,煞费经营做成的。两个都是兄弟,徐文约无奈气结。想来想去,简直忍不住要愧疚自责。
“你不会,你怎知他不会?万一,”徐文约顿一顿,“万一他日后变了心思……”
“不会的。”颜幼卿语气平淡,依然笃定坚决。“峻轩兄说了,他说了,” 后面的话实在难以出口,颜幼卿深吸几口气,抬起头,眸光透亮:“他要与我做夫妻,生死相随,朝夕相守。我相信他。”
徐文约惊住,许久没说话。
生死相随,朝夕相守。
他忽然想到,自己新婚在即,与马上就要成亲的未婚妻热恋当中,仿佛也没有说过这等浓烈到极致的誓言。无意中转头,才发现安裕容不知什么时候进了屋,正斜靠在门边,脸上挂着惯常出现的慵懒不羁笑容,望向颜幼卿的目光却满含脉脉柔情,如没过砂石的汩汩清溪。徐文约想起他对世人隐藏的身份和遭际,几个念头挣扎之后,只剩了怜惜与无奈。长叹一声:“罢了。只要你们好好的……”
“文约兄,谢谢你。”安裕容把目光转向他,“你记得我曾与你说过心中有疾。我这心疾,世上唯独幼卿能治。你放心,他或者离得了我,我哪里离得了他。”
次日,租界皇后大道附近“东方茉莉俱乐部”,贵宾接待室内。
四个盎格鲁士兵持枪站成一圈,两把枪指着安裕容,两把枪指着颜幼卿。颜幼卿手中一把精致的小手枪,则紧贴在阿克曼额角上。
他操着不甚流利的盎格鲁语,一板一眼道:“将军阁下,我是个亡命之徒,拿钱办事。不像那位安先生,还会和你讲道理。你觉得,是你的手下枪快,还是我的枪快?”语调没有起伏,与锃亮的金属枪杆一般冷硬。
安裕容嘴角含笑,心想幼卿西文小说没白看,吓唬起人来一套一套。望着警备队长气得青筋直冒皮肉打颤的脸,道:“阿克曼先生,我们是老朋友了,今天来是给阁下送礼的。不过礼单可没带在身上,你这会儿着急想要也没办法。你知道我是个讲信誉的人,我们华夏讲究礼尚往来,只要你肯帮我的忙,不但答应你的东西一定给你,还另有赠品呈上。”
阿克曼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红,最后变得苍白,挥手命令士兵退下。见颜幼卿仍然贴身站在自己旁边,恶狠狠道:“我的人出去了,你也出去!”
颜幼卿放下枪,人却没动:“将军阁下,你是战斗经验丰富的军官,我的主顾只是个普通人,我不可能留下他单独和你谈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