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怎么知道?”唐立言笑道,“比起这个,我更好奇另一件事——全城人都巴不得学校尽早迁走,怎么偏偏你这么‘热心’,非得帮洋人‘留住’这些人才?”
见裘正被噎得哑口无言,唐立言才踢开门,背对着他比了个侮辱性手势。
出了门,见到裴山一个人等在车外,唐立言小跑着迎上去,又不敢在众目睽睽下太亲昵,只能装作不熟的样子,隔了半米问:“怎么不跟他们一起走?”
“担心你。”裴山凑近了些,“刚刚听你说……保释价格?那是多少,我们学校——”
“如今这世道,最不值钱的就是钱。”唐立言拦住他的话,“队里补贴多,师座还总给我一些他用不上的玩意。而且这些于我都是毫无意义,但是你们去了南边,就算是政府支持拨新址,但肯定样样都需要钱。”说完,唐立言敛起笑,无比郑重地说:“所以啊,尽快走。等你安顿好,别乱跑,我去南边找你。”
“你能找到么?”
“怎么找不到?”唐立言笑着晃晃自己腕上的红绳,“你不是给我系了同心结么?你自己也有一个,我循着这红线,就能找到你。”说着他还指天上,“实在不行啊,到时候,你就把教室的屋顶上都画满星星,这样,我一看到,就能从直升机上跳下去找你。”
“你又在说胡话。”裴山也不知自己为何就心里酸酸的,似乎不是个好兆头,便不管不顾地抱住人,“这次别再一年半载都不来信了。”
“不会。这次咱们离得近,我每周都给你寄信。而且雁城山高水险的,好守,打得快。”
“不要逞强,也不要掺和他们那些事。”
“知道啦,不掺和。你自己也注意些,要不是王先生机灵、知道先来找我,这回你指不定什么时候才能脱身呢!”唐立言嗔怪完,又恢复温柔的样子,“等着一仗打完,我就跟着你去南边,去茅草屋里头听你教书,陪那些学生一起淋雨。”
“好,等你。我们呆一辈子,呆到下个世纪。”
情人的话别总是难断。磨蹭了一刻钟,裴山才上了车。年轻的军官注目着车远去,在街上站成了一句雕塑。
但如果此时有一个镜头,缓缓往上摇一摇,就能看见警署三楼办公室的窗帘后还藏着一双眼睛,好奇地、满眼异光地望着洪街中央。
裘正摸着下巴,给自己同在军队的哥哥打了个电话。
“哥,你知道师座身边有个个儿挺高、还挺年轻的人么,眉毛上有个疤。对,我总感觉这人眼熟。你帮我查查看,咱是不是跟他有什么交集?”
第63章 辞掉故乡
警署里头发生过什么,外头人是一概不知的。
裴山照旧领着学生们往南方走,唐立言按规定回部队报道。
人群乌泱泱一片,学生们叽叽喳喳从裴山手里接过箱子,依次把行李运进火车皮。铁路那边有军方的招呼,空出几节车厢来,为这日后的“希望”留出空间。
逼仄的场所,却颇有点意思。
裴山清点完需要运走的书籍,就瞧见物理、生科、哲学几系的教授在那排排坐、双腿并拢,便打趣道:“历史性时刻啊。《晚报》里吵得最凶的几位,竟然挤在一处、一言不发?”
“那是因为秦远泛和王凛欧伐在,他俩一来哇,能把火车皮点哝。”
说话的这位是天体物理研究所所长,柳乙道。一动也不敢动,是因为他看管着精密仪器的拆装部分,生怕自己动一下碰歪哪块玻璃,只好僵着一个姿势,睡也不敢睡,坐完这几天几夜。
“那幸亏他俩不在,否则咱们都走不了。”裴山说。
虽这样玩笑着,但大家心里还是揪成了一团。
因为王凛欧朝家里要了许多隔离箱,来装那些辐射比较强的实验品,但路上遇到空袭,阻了去路,箱子只能从南京绕道,得晚一天才到。
所以直到今天,大家都上了车,王凛欧他们还在学校忙着给那些东西做切割。
而一说话就能炸毛的两位,却一反常态地没吵架,反倒终于有了校友和战友的样子,站在校门口紧紧拥抱了一下。
“我也不跟你说什么‘青山一道同风雨’之类的话,反正你也听不明白。”王凛欧笑道,“到了南边,多拍电报,告诉我箱子结不结实就成。”
“就算不结实,那也是从你大哥厂子里出来的!我要是有个好歹,就跟你家闹。”
“行。你找我闹。”王凛欧把人往门外一推,自己后撤了半步,“得了,赶车去吧。街上太乱了,唐队长给你派了俩小兵,他们护着你去城门。到了那,你自己开车走就行。”
秦远泛觉得这话有些奇怪,便问:“你不跟我一起走?”
“我啊?花儿还没浇呢,不急。”
什么花啊,明明是论文差个尾巴,需要借这边的资料库补充完再走,顺便多点时间复制手稿。
秦远泛知道,这人又在满嘴跑火车,可看他转身,潇洒的很,秦远泛又觉得安心。于是化学教授冲着门里喊:“凛欧啊,你要是比我晚去新校区,我可能会把你们政治系教室给抢咯。”
“你抢不走——”王凛欧摇头晃脑地挥挥手,头也没回,“小山肯定帮我。你敢抢,我就拉着他在报纸上骂你。”
秦远泛无奈地摇摇头,转身见到王凛欧说的俩小兵,是对双胞胎,便翻身上了拖车。
他突然想起自己还有许多问题没问完,便把头伸出去准备喊人,却看到校门口早就没了人影。
罢了,那就到了新校区再说吧。秦远泛摊开笔记本,在待办事项一栏写上:[问问凛欧,云杉可好养活。听说是云城特产,刚劲挺拔,去了以后,想在院楼门口种一棵。]
车身笃笃的响着,摇摇晃晃,摇摇晃晃,晃得人头都晕了。
火车这边虽然也晃荡,但好在人多,挤在一处,没那么容易困。
裴山有个直系女学生,取了个男孩名叫陈伯杭,家里颇有底子,只是可惜她随身带着的吉他被磕断了一根弦儿,扔又舍不得,换又没材料,裴山便叫她把琴搁在角落里。
“不用啊!”女学生跳着过来,接过吉他坐在地上,食指一扫,“五根弦就五根弦,好好一把琴,难道少了根弦就玩不了了?”
于是陈伯杭笑着唱。
唱雁城,唱南方,唱还没建成的新校区,和尚未升起的朝阳。
裴山便在此时体会到王凛欧坚持“通识教育”的好来。整个车皮,学什么的都有,但不管他们是拿的哪个学位,此时都能跟着姑娘接一两句。
他们唱,这已不是灵龙洲头,这已不是江水泱泱。
他们唱,山高云远,道阻且长。
他们唱,辞掉故乡也好,为此后,与日月同光。
这一唱,就是半个月。
山高云远,道阻且长。
辞掉故乡也好,为此后,与日月同光。
砰地一声,双胞胎里更年轻的那个滚到战壕里,捂着耳朵嚎。
“朱元,别喊了,去后头包扎一下。”唐立言侧卧在沟里,护着小孩趴下,“别露出脑袋让人当靶子打了啊。”
“言哥,我觉得我被打得幻听了。”朱元委委屈屈擦了把脸上的血,“我刚听到有人在假把模样唱歌,文绉绉的,我还记不住词。”
“废话,你被大响炮天天搁耳朵旁边轰,不幻听才怪!”唐立言撕下块布,给朱元按上,“就是个擦伤,别嚎了,给我让个地儿!”
朱元跟朱贤都是雁城下边小村落里走出来的,年纪都不大,十八,双胞胎俩只差月份。唐立言看他俩可爱,喜欢把他俩留在身边,跟班儿似的跟人笑笑闹闹,也教他们一些保命的本事。这兄弟俩特别一根筋,还怕疼,每每被流弹打中都能抓着队长哭半天。
如今就是这么个情况。
朱元先是跟哥哥嚎了一通,等唐立言进屋又指着伤口给人看。
“你是不是就想让我晚上给你多点饭?”唐立言没轻没重地敲人脑壳,“下次再这样,我直接断你晚餐。”
朱元便悻悻捧着手,接过队长的进口罐头。
“言哥,你好几天没提过裴先生了。”朱元说,“他们到没到地方噻?”
唐立言便不说话。他估摸着日子,师生一行应该是都到了,只是,看战事表觉得那边也没有多太平。
“你管人家做什么?怎么着,还想去听课呢?”唐立言嘴硬。
“是哇。”朱元眼睛里亮晶晶的,是年轻人独有的理想和光亮,“我还想等打完仗,去蹭裴先生的课噻。或者王先生秦先生都可以,就想去看看,嘿嘿。”
“行啊。”唐立言笑道,“看咱啥时候转驻那边,我领你去见见咱们的先生!”他把“咱们的”这三个字咬得非常重。
几个年轻人没法聊太久,因为守城轮值是从次日清晨开始的。唐立言之前跟裴山承诺的“易守难攻”虽然不假,可时间却比他想象中久。如今就是僵持着,雁城山险,敌军难进来、粮食也难进来。一队人就这么死守了大半月,每日被警报声闹得头疼。
可唐立言又能如何呢?
他只能每每回营地时摸摸腕上的红线,好像那玩意儿能长到手上去似的,或者把信封摊开,把那些来不及说的话再落到纸上,然后托别系的战友带到南方去。